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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的「非人類」世界觀:從《風之谷》看後現代的幻滅與再生

宮崎駿的「非人類」世界觀:從《風之谷》看後現代的幻滅與再生

很多人都指出,漫畫版《風之谷》和《魔法公主》可說是以「後冷戰體制」的世界觀為前提的作品。冷戰結束後,各民族之間陷入泥沼般的紛爭逐漸蔓延並侵蝕著全世界。但若是用「大敘事」的定義將它命名為「東西冷戰體制的終結」,則會使某些歷史性變得不可見。這是宮崎駿特別在意的地方。面對這種不容易看見又難以理解,散文式、綜合性的衝突歷史,這個時期的宮崎駿受到了決定性的傷害。

漫畫版《風之谷》自一九八二年在《Animage》(アニメージュ)雜誌上開始連載,歷經四度休刊,直到一九九四年故事才終於完結。宮崎在這漫長的十三年裡一直與這部漫畫對決。

【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Studio Ghibli

動畫電影版的《風之谷》完成並在戲院公開的時間是一九八四年。然而,這個電影版只是將接下來大約十年後,共有七集份量才完結的漫畫版《風之谷》當中的前兩集,從還在進行中的故事中整理出來,做成動畫電影的形式。

那麼,漫畫版的《風之谷》最終抵達何處?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又是怎樣的世界觀呢?宮崎在一九九○年左右曾說過他強烈地感覺到「當前的時代正在迎向轉換點」(〈《紅豬》公開前的訪談〉,一九九二年,《出發點1979∼1996》,五一九頁),一九九○年代的轉換點─折返點。其含義如下。

到一九八○年代為止都還有「世界會走向末日」這種末世論的未來觀。日本雖然在經濟層面和文明層面都持續成長,但有一天「某個東西會轟然炸裂」,迄今的繁榮和文明都將一舉毀滅。若關東大地震再次來襲,東京會燒成一片焦土,變成有如阿鼻地獄般的慘況,但我無法否認自己有種心情是「如果大家都變成這樣的話倒也痛快」,這樣的願望藏在我內心深處。那是「一種,曾經連末日論的觀點都感覺甜美」的想法。

【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Studio Ghibli

然而,進入一九九○年代之後,冷戰體制崩潰,世界各地陷入泥沼的民族衝突加劇,日本泡沫經濟破裂,整個世界變得莫名其妙。人們領悟到這個世界「不會有乾淨俐落的終結」。人類「即使變得像爛泥一般,也還是得活下去」。

「往後世界將充斥著異位性疾病,愛滋病蔓延,即使世界人口達到百億,人類也要在擁擠中求生存。自然的環境保護必定會採取更多措施,死命地做,但空氣還是越來越髒,人們也還是不得不繼續生存下去。(中略)」「二十一世紀不會走向末日。我們將帶著所有問題,重蹈覆轍同樣愚蠢的事,即使如此也只能繼續活下去。我已經看清這些事實了。」(《出發點》,五二○頁)

很多人都指出,漫畫版《風之谷》和《魔法公主》可說是以「後冷戰體制」的世界觀為前提的作品。冷戰結束後,各民族之間陷入泥沼般的紛爭逐漸蔓延並侵蝕著全世界。但若是用「大敘事」的定義將它命名為「東西冷戰體制的終結」,則會使某些歷史性變得不可見。這是宮崎駿特別在意的地方。面對這種不容易看見又難以理解,散文式、綜合性的衝突歷史,這個時期的宮崎駿受到了決定性的傷害。要說他整個世界觀都被改變了也行。人類終究沒有從過去的戰爭或殺戮的歷史中學到任何東西嗎?難道什麼都沒有改變嗎?他再次感受到了這樣的痛楚。

漫畫版《風之谷》的故事,最後好不容易抵達的地方……

若是用抽象的語言來說,那是一個傳統「人類」的道德價值觀和審美意識已不再適用,徹底的後現代世界,非人類的世界。

所謂的非人類(徹底的後現代)究竟是什麼意思?

對人類來說,任何理念、意義、目的都已不存在。例如,在漫畫版《風之谷》當中,連原本被認為是超越人類知識,是神聖存在的王蟲或腐海生態系,到最後也被衝擊性地揭露,那其實不過是人類操弄、創造出來的科技產物。在這個世界裡,連人為/自然、真實/虛假之類的本質該怎麼區別都做不到了。所有人類的價值觀都是流動的,被相對化的,並成為反覆詰問的對象。

漫畫版《風之谷》所描繪的非人類世界,是一個可以憑藉科技手段創造、改造生命本體,並透過市場經濟進行買賣的世界,是一個徹底的後現代世界。為了戰爭和恐怖主義而犧牲孩子們的性命,使用化學武器進行無差別殺戮,創造出人造的怪物或異形都是被允許的。

這不僅限於小說中的故事。資訊技術、遺傳工程、再生醫學、腦科學、戰爭經濟、金融工程、全球市場經濟等等……複雜地交織在一起,使得傳統的人類道德觀和價值觀失去意義,被平等地壓垮,並同時開闢出通往新世界的路。例如,國家級專案的基因定序已經完成的今天,已經無法阻止將人類的本質(靈魂?)當成簡單的資訊或商品出售的趨勢。宮崎透過大膽的直覺力,掌握到人類或是這個星球的「折返點」的意義。

【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Studio Ghibli

美國政治學家法蘭西斯.福山曾經語帶諷刺地寫道,自由民主主義加上自由市場經濟的完全勝利會迎來「歷史」的「終結」,從此以後不會再有真正新的歷史事件發生。此話曾經掀起全世界的爭論。這是柏林圍牆剛倒塌不久的事情。人類的歷史在普遍性的名義下持續進步,將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政治體制都埋葬了起來。在「歷史」結束後、自由的「最後人類」們雖然贏得了平等的自由和幸福,但他們也失去了「骨氣」,整齊劃一地像是「奴隸」,生命的尊嚴與動物沒有差異……(《歷史的終結》,一九九二年)。

但是當然了,「歷史的終結」(後現代)之後,人類血腥的民族衝突和宗教戰爭也沒有停歇。
宮崎駿在漫畫版《風之谷》中嚴詞批判了人造的烏托邦,或是在多民族國家無止盡的衝突和內戰當中所感應到的那種嶄新的,世界史等級的徵兆,就是這樣的狀況。

例如,因揭開臭氧層破洞而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的保羅.克魯岑主張,因為人類的活動對地球影響過大,地球可能已經進入了一個在地質學上可以被稱為「人類世」(Anthropocene)的嶄新年代。長達一萬二千年溫暖的「全新世」已結束,新的人類世時代已開始(參考篠原雅武,《人類世的哲學》)。

【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Studio Ghibli

人類的發展已經在改變大氣或氣候層級的地球環境,並且是以人類不曾經歷的速度進行著。不只是開發、圈占、破壞自然,或不僅僅是局部地區的污染和公害問題,人類製造出來的人造物質已經完全覆蓋住地球表面,對行星級的自然和氣候帶來了決定性的影響。我們所處的階段早已不可能天真的去相信那些崇高的、超越人類力量的自然恩賜或是恢復力(Resilience)。

或者說,造成掠奪自然、破壞環境的人類罪行這種反轉的人文主義也同樣失去意義。

社會學者稻葉振一郎認為,在社會主義的計畫經濟崩潰和自由市場經濟發展的過程中,人類的身體(人力資本)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被改造成類似於生化人的存在,並逐漸接近後人類的情況(自由主義價值觀和人類改造的傾向可以共存的情況)。這個觀點是人們會在「『操弄優生學、生化人改造』,以及『家長依照對孩子的期望來教育』這兩者之間,在本質上有什麼不同嗎?」這個問題面前變得猶豫不決、躊躇不前(《「資本」論》)。

基於對自己孩子的愛來進行人體改造或對孩子的基因控制(設計嬰兒),這和一般意義上的教育或育兒投資,兩者之間越來越無法明確地劃出界限,是徹底的自由主義世界。如果以漫畫版《風之谷》和《魔法公主》的世界觀來看,這在國際政治的角度上,也許是連種族滅絕和民族衝突都可以拿來當作娛樂或主題樂園來消費的世界(荒廢的主題公園,八百萬神的世界,和類似集中營的強制勞動現場所組成的《神隱少女》)。或是在人權或少數族群問題的角度上來講,可能是連當事人真實的聲音或關係到少數族群生存的抗爭運動,都可以只當作無數利益團體當中的個案來處理,輕易的將其弭平的時代(《魔法公主》中黑帽大人對阿席達卡殘酷又帶有教訓意味地放話說:「那種微不足道的不幸少拿來說嘴。那隻右手,我來幫你砍掉吧」這種武斷的批評)。

【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Studio Ghibli

若是如此,那在「人性」已經從根本上被摧毀的非人類世界中,我們生存的意義和理由是什麼?如果要用更簡單的說法,會想發自內心對年輕人和孩子們說「不管多麼艱難痛苦都必須活下去,生命是美好的」,這又是為什麼呢?還是其實有一種適合非人類世界,非人類倫理的形式呢?

對於這種生存環境的非人類變化,不管是在情緒上反感,還是急切地在道德上辯論,恐怕已經沒有意義。或是反過來給予全面肯定,只是輕鬆地細數優點和希望,也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我們可能不管是希望和絕望,都不被允許有輕鬆的選項。

首先重要的是,一九九七年《魔法公主》這部作品,是一九九四年連載結束的《風之谷》在經過漫長困在泥沼裡的試行和錯誤,苦戰和掙扎後所面對的世界,再更進一步的「後續」,是以此為目標所構想出來的作品。

那個「後續」是什麼呢?
目前可以說的是,對於阿席達卡和小桑來說,漫畫版《風之谷》的最後講出來那像是祈禱的結論:「來,各位出發吧,無論是多痛苦,一定要活下去……」,已經變得感覺有些力道不足,是必須試著超越極限的殘酷事實。

我要再次重申,作為宮崎駿「折返點」的《魔法公主》,有關它在非人文主義轉向的意義,即使到了距離首映超過二十年的現在,仍未被充分理解,或不能說有被慎重地接納。

首先要說的一點是,宮崎在此拋棄的,可以說是所謂的「人文」主義。

所謂的「人文」主義,是例如能透過人為手段(如革命等),合理地實現烏托邦式的世界,改良並改善世界,以人類為中心(人文主義)的理想主義。「世界的終結」這種末世論的想像力,和以人類為中心的烏托邦思想是一體兩面的。因為這其中仍殘留著一種傲慢的思維,認定我們至少還具有能用人為手段來毀滅世界的力量。因此宮崎才會說曾經連末世論都感覺甜美。相對於此,南斯拉夫衝突之後的歷史,可能將宮崎心中非人類且後現代的世界觀做了關鍵的推進,這也和任何價值觀與意識形態都是相對的說法稍有不同;意思是,我們自己處在一個連要逃進相對主義式的虛無主義都辦不到的世界當中。

宮崎所說的「二十一世紀不會走向末日」並不是指無論發生什麼,人類都會繼續存在、永遠存在。正好相反,人類可能會滅亡,可能會滅絕,且非常容易發生。

在《魔法公主》近四○○分鐘的紀錄片接近尾聲時,宮崎在鏡頭前明確做出了這樣的宣言(《「魔法公主」是這樣誕生的》,一九九八年)。人類的價值和其他無數的動植物完全相同,就像許多物種每天都在滅絕一樣,人類也有可能很輕易地、毫無意義地滅絕。就算人類滅絕了,對地球上的生命來說也不是什麼末日來臨,海洋、樹木和蟲子們,明天還是會一如往常地繼續存在。就是在講這件事而已。在這裡,以人類為中心來定義的末世論並不成立,不可以用「人類」的立場來描述一切。

但那也沒關係不是嗎?即使如此,大多數的人類還是會把走向絕滅的日子過得很愉快,活得很幸福吧?不論是好是壞,人類就是這樣的存在,這種程度的生物而已啊!《「魔法公主」是這樣誕生的》裡的宮崎,以一種既不絕望、也不期望,既不達觀、也不樂觀的語氣,對著鏡頭說出了這些話。

試著想想,最主要的問題是,對未來的年輕人和孩子們而言,根本沒有選擇或改變的餘地,他們接下來只能繼續在非人類世界的漩渦中生存下去。即使現在的大人對於即將到來的世界無法去除內心的衝突和恐懼感,對於新生的孩子們和年輕人而言,是既不值得高興,也不值得悲傷的事。孩子們只是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被屬於他們的必然所推動,以必要的方式來學習成熟和成長的方法而已。

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需要適合的非人類倫理。

那麼,在這樣一個行星規模的,非人類、後人類的反轉 =「折返點」之後的世界中,大人們能說什麼,能做什麼呢?「大人的工作」究竟是什麼?《魔法公主》這種浴血奮鬥的艱困工程,能讓孩子們看見怎樣的未來樣貌?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日本動畫的成熟與喪失:宮崎駿與他的孩子們》

從宮崎駿到庵野秀明、新海誠、細田守……
他們究竟想留下什麼訊息?
「大人」們,該留給孩子怎樣的未來?

杉田俊介(Sugita Shunsuke)( 12篇 )

1975年生於神奈川縣。評論家。法政大學研究所人文科學研究科碩士課程修畢,主修日本文學。活躍於文藝刊物、思想刊物等各式各樣的媒體,以《對自由工作者而言「自由」為何物?》(人文學院)一書出道後,在各種媒體上發表藝文、動畫、漫畫和勞動、貧困問題、障礙者福祉議題關聯的評論而受到矚目。

相關譯作:《哆啦A夢論》、《JOJO論》《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