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中旬,屬於基隆市定古蹟的「要塞司令部OT案」整修完成開幕,負責操刀的,是台北「大院子」與「東美院」ROT案的負責人,力麒建設董座郭淑珍。重新裝修後新命名的「司令大院子」,包含司令博物館、司令洋食廚房與茶餐廳、司令小文創,將不定期舉辦藝術展覽、文創商品展售,同時提供地方居民與假日遊客不同需求的餐飲服務。投入古宅修復活化多年,「大院子」與「東美院」的成功經驗,令力麒建設董事長郭淑珍成為許多古建築修復活化時必定會想到或被推薦的人選。而對郭淑珍來說,會投入古宅修護、活化與營運完全是「因緣」,但確實因為個人對建築、藝術的喜好,在這過程中獲得許多非金錢可以計算的成就感,但她也深知,古宅修復與維護絕對無法單靠熱情支撐,必須具備獨立營運並獲利的可能才能做到傳承與永續經營。
在英文中,「serendipity」意味著不在計畫中卻又美好的發現與相遇,這個曾被票選為最難翻譯的英文單字緣起於英國藝術史學家與文學家霍勒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1717-1797),在一封信中他以一則波斯文的錫蘭故事《三位錫蘭王子》(The Three Princes of Serendip)來形容意外卻美好的發現或相遇。在這一則錫蘭(斯里蘭卡)傳說中,意外的情境通過王子們主動的智慧,而成就為一段美好的相遇。《三位錫蘭王子》的故事架構無疑地映射了一定程度的佛教因緣觀,亦即:任何的事物顯現皆因為各種條件的相互依存而處在變化中,人在不期而遇的情境中如何隨境應對。從一個奇異的機緣中,郭淑珍與金剛經以及方東美故居的相遇,構成了她日後一連串的古蹟修復之旅以及心境的轉折反覆轉換。
從黃子正舊宅到方東美故居
長期從事建築事業,喜好藝術的郭淑珍本就喜歡古建築的風華,但會投入古宅再生,則是一連串的巧遇和因緣促成。最早與古宅結緣,始於迪化街黃子正醫師的舊宅,也就是今日的「綻堂文創」。「綻堂文創」原是社會心理學家黃光國父親,昔日溥儀御醫黃子正位於迪化街的舊宅,建造於清末,為閩南風格的磚石洋樓。在二代陸續離世、子孫移民的過程中,老宅逐漸荒廢,同時為人佔用,家族因而萌生將老宅轉手的念頭。在黃光國姊姊的促成下,老宅的產權也就順利整合售予容積移轉公司。然而隨著整修逐漸陷入困境,郭淑珍在朋友請託下,思及個人對古宅的喜好外同時可為力麒南港的新建案爭取容積獎勵,遂以個人身分買下產權、著手進行修護,但將容積轉予力麒建設。也因為對古宅的喜好,讓郭淑珍在2015年時不做多想地接手了台北故事館的營運。但接手後才知道古宅的維運實在不容易。三年多的租約期虧損了千餘萬,也可預見接下來在基本運作外將產生更多修護開支,郭淑珍遂不再續約。台北故事館的經驗令郭淑珍打消古宅營運的念頭,也讓她在後來剛接觸方東美故居時,並無意願參與。
方東美為現代新儒學的代表人物之一,除了是知名的中國現代哲學家,晚年致力於建立「新儒學」體系,被推崇為新儒學的哲學起源。與此同時,他也認為佛教亦宗教亦哲學,其中尤以《華嚴經》為所依的華嚴宗最能充分體現此一特色。方東美以現代西方哲學的邏輯方法對《華嚴經》及其哲學重新詮釋與發揮,成為其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1947年時方東美因228事件應國民政府之託來台宣慰,隔年起便受聘執教於臺灣大學哲學系至1973年退休,淨空法師早年亦因聽了方東美的講解而進入佛門。今日位於牯嶺街60巷4號的東美院是方東美的昔日寓所。該房舍建於1929年,為臺灣大學前身臺北帝國大學所建的教授宿舍群之一。方東美過世後妻子持續住到1991年,之後房舍便閒置,2007年登錄為歷史建築。然而房舍因長年無人居住管理,逐漸傾頹坍塌,周邊庭院也雜草蔓生。2017年時,臺北市文化局請臺大提出緊急加固措施搶修及再利用計畫,並公告徵求民間投資人整建營運(亦即ROT,Reconstruction重建、Operation營運、Transfer移轉)。
當時因為附近有幾處力麒建設建案而前往勘查的郭淑珍,看到市區內竟有如此面積的廢墟、傾頹的房舍,除了感到惋惜,也深覺如此將不利周邊生活環境品質與衛生,因而請同仁協助打聽,希望對方能進一步整理、清潔。詢問之下才知道此處是臺大教授宿舍群,也正在尋求ROT的可能。儘管臺大不斷積極詢問,但故事館的經驗令郭淑珍一開始並無意參與,同時因為ROT不僅需要修復,還要顧及之後的維護與營運,身為上市櫃公司,若要承接,勢必需經董事會通過。過度複雜的流程,令郭淑珍作罷。但當時正隨著老師聽講金剛經、心經的她,卻正巧聽到了佛學大師方東美的故事。或許正是因緣使然,郭淑珍也才在偶然間得知此處不僅是臺大教授宿舍,還是佛學大師方東美的故居。冥冥之中的巧合,令郭淑珍萌生應當延續此一空間推動哲學思潮、傳道解經歷史的心意。因佛法而結的因緣,讓郭淑珍逐步走向古蹟修護之路,成為古宅再生的推手。也因為郭淑珍的出手相幫,讓臺大轉而請託即將開標但預期投標者臨時退出,位於和平東路巷弄內,原日本海軍招待所的ROT案,也就是今日結合日式古蹟與玻璃屋餐廳的「大院子」。由於一個月內就要招標,過往學習財務管理的郭淑珍快速地計算可能的花費、風險與營運計畫收益,在不想造成股東擔憂與負擔的情況,又認為頂多能做到損益平衡,遂決定自己出資投標修復,盈虧自負。也因此,「大院子」雖然後至,卻較「東美院」更早完成行政流程,完成修葺與對外營運。
時光的階段性守護者
若僅僅以經濟利益為考量,古蹟修復與營運的獲利能力不僅低甚且必要有著承受虧損的覺悟,古蹟的ROT事實上其真正的益處更像是一種精神性的滿足以及社會性的回饋。也因此,將古蹟ROT視為一種建築收藏,陪伴一個「歷史空間」走過下一段時間的心態實則是一種雅好(aristocracies’ taste)與義務(noblesse oblige)觀念的展現。通過協助修復與營運古蹟,真正增益的並非是企業的金融資本,毋寧是企業以資金及企業管理促進環境文化資本累積的一種方式。一如葉適(1150-1223)「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的觀點,古蹟ROT給予了社會、企業與官方一個三方共利的契機,與此同時,郭淑珍更進一步以審美為基礎去思量歷史、古蹟與建築營運。
無論是大院子、東美院,抑或綻堂文創、司令大院子,郭淑珍主導的古宅再生運用始終保有藝文展示的空間與功能,無論是針對文創作品、陶藝手作,抑或純美術的繪畫、雕塑展。而如此的喜好與關懷,也扣合著力麒建設旗下「郭木生基金會」一直以來的關心。紡織業起家,郭淑珍的父親郭木生在1970年代創造了相當的成功,1989年左右,思考著如何回饋故鄉,遂應允了彰化縣長的請託,開始於二林設廠。郭淑珍回憶道,父親認為從既定的楊梅、中壢移到二林,差別只在每噸紗多了些許的運費,但卻能為故鄉創造更多就業機會,減少青年人口外移與隔代教養的問題。時至今日,由弟弟接手的紡織事業,不乏祖孫三代皆在工廠工作的家族。1986年代,郭木生希望能在建廠提供就業機會之外進一步回饋鄉里,在郭淑珍的建議下,遂以3千萬成立了郭木生基金會。早期基金會主力提供彰化縣二林鎮27所中小學中清寒與資優子弟獎學金,促進教育事業,後在執行長郭淑珍的推動下,成立郭木生文教基金會附屬美術中心,致力於文化藝術的推廣,不時舉辦展覽、座談、音樂會、藝術教育推廣等活動。這些活動架構與經驗,自然也成為東美院與大院子的基本雛型。
周旋於土地開發、都更與一起起的建案中,取捨之間如何拿捏?郭淑珍坦言,面對老舊建築,究竟應當開發還是保留確實有其判斷的困難,很難以單一原則進行劃分,而需就每一個個案討論。同樣是日式建築群,若同質性高且已有相似或更完整、細膩的建築留下時,是否需要全數保留?如果「遺產」有「有形」與「無形」,甚至是抽象的技能與氛圍時,百年老店的精神文化意義自然遠勝於百年建材的物質存有,而這也是日本古蹟修復必然以新材取代,甚而發展出「代謝派」概念的緣由。但面對歷史建築,原貌重現是必然的圭臬,細節的差異則有賴不同專業間的協調與取捨。
無論是東美院與大院子的經營,都可看見郭淑珍親力親為的身影。從餐桌上為了協助因中風而無力再種植的老農,因而買下臺東果園,進而以有機耕作的火龍果,到與迪化街藥材老店合作的養身茶飲,抑或展演空間經歷的展覽與活動,乃至於員工如常地為來訪的董座準備員工餐……,在這獲利絕對遠低於賣房與股票投資的文化事業裡,郭淑珍投注的心力並沒有比本業少。「我的想法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好。」如果說古文物的收藏在於成為歷史與經典在某個時間段的階段性守護者,那麼郭淑珍守護的,便是城市的集體記憶。
大學學習西班牙文,後修讀中國藝術史,有感於前生應流有鬥牛士的血液,遂復研習拉丁美洲現代藝術。誤打誤撞進入藝術市場,從事當代藝術編輯工作。曾任《典藏投資》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企劃主編,現為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