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赴日研習美術的台人人數偏低,女性念純藝術者更如鳳毛麟角。1925年赴日就讀大學或專門學校者共150人,美術類占六人,十年間比例漸低,至1935年攻讀美術者僅有0.55%。努力拼搏的陳進,在日後的訪談中表明心跡:「向這個目標打拼,如果我能入選,在日本就是正式的畫家,人家就會肯定我。」在另一場訪談中,說得更明白:「長期單獨在殖民母國的繪畫世界裡與各路英雄競爭,讓我深刻感受到『本島人』與『內地人』的差別待遇,『男性』與『女性』的高低社會位階。因而我從中學習到,惟有堅毅自強,力爭上游,才能突破外在環境對一個來自殖民地女性的種種箝制。」
除二戰末期台日交通中斷,陳進共參加台、府展13回,18件作品(日本統治下台灣前後有台展、府展共計16屆官展)。同時,1934年後陸續入選日本帝展、文展前後六回。其中僅第一回台展入選兩件花卉寫生習作,其餘都是女性人物畫。陳進在官方的「台展」、「府展」、「帝展」、「文展」中大放異彩,奠定「台灣第一位女性畫家」稱譽之礎。
畫粧摩登.台灣製造
陳進的藝術光芒,在大日本帝國時代頭角崢嶸閃耀著。現於歷史博物館「畫粧摩登─陳進特展」,可見1932年第六回台展入選〈芝蘭之香〉之設色底稿(原幅巨作已毀於戰亂中)、1933年第七回台展入選〈含笑花〉、1934年第15屆帝展入選〈合奏〉、1935年第九回台展入選〈手風琴〉、1936年春季帝展入選〈化粧〉,以及1936年文部省美展入選的〈三地門社之女〉之設色底稿〈山地門之女〉;而現於台北市立美術館「台灣製造.製造台灣」首次曝光展出的1934年第八回台展入選〈野邊〉;1935年作〈悠閒〉,則被視為欲參加第16回帝展的作品,惜當年因故取消未舉辦。
台灣閨秀正演奏著月琴與笛子,精緻典雅的梳妝打扮,音樂於恬靜的抒情氛圍中流淌。細膩動人的1934年作〈合奏〉是陳進蛻變出自我風格的代表作,並獲第15屆帝展入選,該屆應徵件數共1845件,陳進是47位新入選中,唯一來自台灣女性畫家的作品。台灣女子繪寫的台灣文化情調,格外吸引人,日本《萬朝報》標題作「南海女天才」稱譽她,陳進受訪時興奮地說:「台灣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誰不愛自己生長的故鄉呢?」九十高齡的她對江文瑜說:「那時候是第一次跟別人競爭,一心想要怎麼樣才有特色,不知道要畫些什麼會比較出色。如果畫些日本的題材會比較方便,尤其那時我人在日本;但是想了想,我們台灣人,還是畫我們鄉土的東西。」
年方27歲的陳進已創下許多第一的紀錄:第一批入選台展的台灣人東洋畫家(1927)、台展東洋畫部唯一一位台灣人審查員(1932~1934)、第一位入選日本帝展的台灣人東洋畫家(1934)。
陳進1945年作〈婦女圖〉,膠彩絹本,117×88公分。
帝展的榮耀,讓陳進於同年衣錦返鄉時,應甫成立的屏東高女校長之邀擔任圖畫科教師,成為第一位台籍的女性高中教師。〈合奏〉獲獎後,1936年陳進再度以大姊陳新為模特兒創作〈化粧〉,底稿在台完成,赴日後借東京寬永寺住持自宅之寺院完成巨作。陳進以精緻的黑地螺鈿花鳥屏風,為梳妝仕女營造出空間感,且以黑底襯托二女著裝濃淡有別的趣味,色彩妍麗,點出了閨秀的另一種嬌豔美感,此作獲春季帝展入選。陳進作畫認真嚴謹,在正式作畫前,先起底稿。若是大幅畫作,先起小張底稿,嘗試幾張滿意後,再放大,變成大幅底稿,再將底稿貼在絹布後,在一張絹布上,畫線條、再畫背景,整個過程繁瑣費工。〈化粧〉大幅底稿首次於歷史博物館展出,上貼小張局部修改稿,尤其重視手部與臉部的表現。同時,若不知陳進作畫習慣,會以為史博館展中的1932年〈芝蘭之香〉與1936年〈山地門之女〉為成熟的單一作品,殊不知〈芝蘭之香〉原大型畫作已毀於戰亂中,〈山地門之女〉則是陳進以屏東三地門的原住民為寫生取材所作之底稿,後赴日借用東京寬永寺完成〈三地門社之女〉,入選文展鑑查展後,由東京目黑的雅敘園創設者細川力藏收購,幾次輾轉之後,現由福岡亞洲美術館典藏。
新時代的美感.數十年的爭議
1945年8月15日,廣播傳來日本裕仁天皇的玉音放送,宣布投降,二戰終戰,放棄台灣的統治權。10月25日,國民政府定為台灣光復節,台灣此地的人文景觀有著明顯的不同風情,中國大陸人士移居或旅遊來台,作為東亞流行時尚指標的時髦旗袍風潮,也現身於寶島街頭。陳進同年所作的〈婦女圖〉,五位婦女著旗袍、燙髮,足踏洋式跟鞋,一人背細肩帶皮包,最前一人挽著綠提包、短摺傘,一手拎墨鏡,行進姿態宛如名模走秀於伸展舞台,走在流行尖端。陳進以典雅畫風,發掘台灣本地風情,表現細膩的時代美感,與人談及創作亦強調時代特色。對於時代與藝術的發展,陳進曾說:「唯其能夠忠實地把時代的姿態(經)過了純粹的藝術精神而表達出來,才有永遠的生命和永恆的價值……但這並不是應與世同浮沉之謂,我們不應忽略時代的潮流,更應認識時代精神,和思索時代特色的所在,而努力創造富有生命的美的作品。」
陳進1934年作〈合奏〉,膠彩絹本,177×200公分,同年第十五屆帝展入選。
1946年首屆省展舉行,設置國畫、西畫及雕塑三部,陳進應聘為省展國畫部審查委員。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中國大陸來台人士陡增,在政權結構轉移的過程中頻見衝突,在歷史情感殊異、文化認知落差、藝術創作觀念不同、評選制度流弊、意識形態作祟等交雜因素下,正統「國畫」之爭漸起。1950年,第五屆省展前陳進即被質疑:「聽說陳女士是國畫的大家,為什麼沒有畫些山水菊竹?」陳進在受《全民日報》採訪時說:「其實藝術創作的表達方式是絕對自由的,作出新時代的美術,用甚麼顏料,甚麼筆法,是沒有拘束的,也不能拘束的,只要適合於表現題材。所以有人主張說:美術分為國畫西洋畫日本畫甚麼等等,似不合理,未免淺見。這種說(法)也有一理。」1951年在《新藝術》雜誌舉辦「台灣藝壇的回顧與展望」座談會上,畫家劉獅直批「將日本畫納入國畫的人是拿人家的祖宗來供奉」。日治時期名為「東洋畫」的膠彩畫和「日本畫」被畫上等號而遭到排擠,漫長的爭論就此展開。1960年始,省展將國畫分為兩部,第一部為直式卷軸作品,第二部為裝框作品,事實上便是將東洋畫編入第二部。然爭論終趨白熱化,1973年國畫第二部在無預警下被廢除。1980年省展再度恢復國畫第二部,1982年廢除國畫部並分設獨立之水墨畫及膠彩畫兩部。至此,爭論了數十年的「國畫」二字本身也走入了歷史。
藝壇氛圍改變的1950年,陳進的兒子蕭成家出生,外在環境與內緣家庭因素都促成了她藝術的轉向,由社會大眾轉移進個人的世界,觀照自身的生活世界,畫作主題也以愛兒、家人生活、花卉為主,洋溢著溫馨幸福的家居天倫之樂,風景畫中則有著戶外出遊的自由輕鬆,另有少數嘗試水墨的風景畫作。
蕭成家憶述那段正統國畫之爭的歲月:「母親當時十分鬱卒,但她仍秉持著不與人爭的精神,專心一意為她的理念努力,以求更好的創作。她也不追求時尚,改畫山水。母親常說失傳已久的唐宋工筆畫,裡用天然礦物質以及特殊畫法所呈現出的來的意境是西方藝術界難得一見的。她不但自己創作不輟,更希望後代能持續發揚。」
陳進1936年作〈化粧〉,膠彩絹本,212×182公分,同年春季帝展入選。
台灣女性繪畫藝術的紀錄史
爭議會過去,藝術會留下。中央研究院院士石守謙評:「畫家陳進最為大家重視的作品當屬她對台灣女性形象之描繪。雖然這類作品延續的時間很長,但其中最主要的部分還是落在20世紀20年代後期至50年代初的這不到30年的期間。陳進的這些以女性形象為主的圖繪,不但是她之所以活躍於台灣、日本畫壇的憑藉,也是她被後來史家視為台灣美術史進入現代的重要依據。」
入選第一屆台展的少女陳進,走過殖民,走過戰亂,走過正統國畫之爭,半世紀過去,隨緣了舊業,1997年獲頒行政院文化獎,得到獎金新台幣60萬元,為此獎成立以來的第一位女性藝術家。她說:「拿那個錢要做什麼?得到褒獎就很高興了。」慨然捐出獎金並自掏腰包加上新台幣40萬元共100萬元,於史博館成立「陳進藝術文化獎」,鼓勵膠彩畫的發展。
蕭成家憶述:「當她榮獲行政院文化獎後,甚至告訴我,她計畫在95歲的『三少年展』能展出新的大幅人物畫。為了追求更精緻的藝術,連瑣碎繁雜的繃絹到礦物質顏料的調製,她也不假手他人。新作品的構圖及製作,更是日夜思考修改。母親晚年,患有心臟不適症,我晚上睡在她房間的地板,以便照顧她。時常半夜醒來,發現她已作畫多時,有時甚至徹夜未眠,看到母親對藝術的熱忱與摯愛,除了心疼,我也不忍心去勸阻她。」惜未能完成壯舉,陳進在隔年病逝,享年92歲。「母親一生的作品不多,但每一件都是精心創作,往往一張作品要花一年的時間,才會滿意定案。她的一生,專執於膠彩畫的創作,至往生前一個月,仍為完成更完美作品而努力。」
陳進的畫作與其生命史緊密結合,她從閨秀的身分到妻子、母親、婆婆及祖母,以女性終生的各種角色生活為題材,她從少女到大家親切的喚她聲「阿嬤」,一世人對膠彩畫的感情,經由陳進藝術文化獎留給後人更多的愛,「陳進的生命史,就是台灣女性繪畫藝術的紀錄史。」
1925年春,一位18歲女孩來不及等到畢業典禮,要出發到基隆港去,台北火車站擠滿了台北第三高女的師生為她送行,裝滿著祝福希望,搭往日本的大輪船,航向那未知的藝術旅程……
陳進,1907年出生於新竹,1922年考入台北第三女高(今中山女高),在學期間受美術教師鄉原古統賞識,1925年考入東京女子美術專門學校(今東京女子美術大學)日本畫科高等師範科。1927年第一屆「台灣美術展覽會」(簡稱「台展」)開辦,陳進以〈姿〉、〈罌粟〉、〈朝〉三件學期作品參加,均獲入選,當年東洋畫部入選的台籍畫家還有林玉山、郭雪湖,消息傳出,震撼台灣畫壇,三位年輕新銳年方二十,因而有著「台展三少年」之稱。陳進於就學習藝期間即聲名大噪,也開啟了她的繪畫大時代。成功入選「台展」,只是第一步。1929年,陳進於畢業前獲父親允諾,繼續留在東京,並進入大師鏑木清方門下學習一年,她在家書中寫道:「在這寶貴的一年期間,我會努力紮實地磨練繪畫技術。」並鎖定當時文部省舉辦的日本全國唯一官展──「帝展」。
陳進1965年〈思〉,膠彩絹本,45×51公分,在病中所畫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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