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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傳統工藝文化資產 緙絲類別保存者黃蘭葉

專訪傳統工藝文化資產 緙絲類別保存者黃蘭葉

「下面是我的工作室。」跟著黃蘭葉的腳步,走下台中市南屯區一棟透天厝地下室,一櫃又一櫃,一綑又一綑的彩色蠶絲線赫…
「下面是我的工作室。」跟著黃蘭葉的腳步,走下台中市南屯區一棟透天厝地下室,一櫃又一櫃,一綑又一綑的彩色蠶絲線赫然出現在眼前。一位來自義大利的攝影師曾說這裡像酒窖,旁人看來又像是絲線的博物館,這裡不單純是工作室,更是活著的博物館,是台灣傳統工藝文化資產保存者黃蘭葉的一方天地、人生縮影,多彩又瑰麗。
工作室現場擺放的平紋木機,現在所使用的機器原理上與古代機器無二,但功能更為精巧。攝影╱王怡文。
機緣巧合
2015年被台中市登錄為傳統工藝文化資產保存者的黃蘭葉,專攻項目為緙絲,是目前台灣唯一以緙絲經營團隊者,但接下團隊其實是個機緣巧合。話說當年,年方18、19歲的黃蘭葉進入當時中日合作的大屯紡織公司工作,第二年就被委以大任,擔任技術指導員,後來更接下廠長之務。1994年,公司經理竟問她是否願意接下公司?這個問題讓她思考了一個星期,在考慮人事成本、社會成本等現實層面的情況下,黃蘭葉仍毅然決然地擔下這天外飛來的重擔。「我當時就已經是當廠長,很清楚知道當時是沒有訂單可接,因為通貨膨脹,工資又漲。公司跌到谷底,需要時間慢慢站起來,到底要怎麼去走這條路?一盤散沙要怎麼再次聚合?」
台灣曾經是國際知名的紡織大國,過去彰化和美地區就曾有許多小型的家庭代工廠,但這些工廠隨著中國大陸、越南等地的低成本商品加入競爭,加上台灣人力成本逐步走高的情況下,生意每況愈下。在資訊爆炸的時代下,即便工廠能生存至今,也多處於有訂單就加減做的情形。
說起過去台灣的緙絲產業,黃蘭葉細數:「台灣在民國六十年代,單論緙絲這一塊,北、中台灣都還有很多工廠。當初我們公司可以看作是『總舵』,公司常會有一個師傅帶著十個人出去自己創業,各自成為一個個小工廠。後來因為市場不好,接不了訂單,這些分支出去的小工廠開始慢慢收掉,最後也只剩下我們公司。」產業的沒落,更凸顯黃蘭葉這一路走來的艱辛與努力。
問起為什麼會願意接下這樣的重擔?黃蘭葉首先歸結到自己的個性上,「那時家庭無虞,經濟、精神上也都沒有過大的負擔,我想保留當初公司團體平和、積極的樣貌,這是推動我往前的力量。」個性爽朗的黃蘭葉說自己其實有點龜毛,一旦開始做一件事,就會全心全意將它做到好。「我沒有回頭的餘地,也不能停下腳步,只能不斷往前。」原本保持著玩一年看看就好的心態,卻沒想到這條路子一走就已經來到第23個年頭。
起初接手公司,配合的日本行銷商也才剛接觸此一行業,走來格外跌跌撞撞,黃蘭葉說最初七年都是賠錢在做,這段期間她有連續五年在台灣各地到處比賽,獲得的最大獎就是國立傳統藝術中心比賽的大獎,攢到了一筆獎金後,也不再享受這攝影機前「五分鐘的光環」,反而更投入公司運作,到了第十年才終於有成。她感嘆地說,「創業維艱,守成不易。」
黃蘭葉的工作室,一櫃櫃都是她親手染色的蠶絲線,色彩繽紛。攝影╱王怡文。
從最初的十人,到現在的15人,現在的黃蘭葉持續專注在緙絲成品的外銷,主要是做為日本的和服腰帶,「我外表看起來樸實,但其實我的腦袋很有自己的主見,有自己的想法,也造就我今天擁有一個獨門的行業。我與東南亞的織造業搶食僅占日本成衣界5%的日本和服市場,但我不走低端大量,我要做Only One,跑在市場的前端,拚出自己的藍海。」翻開厚厚一本記事本,一頁一頁都是她手寫的客戶訂單細節,客戶寄來的色票、指定圖案等都清清楚楚,黃蘭葉就盡全力的按照客人的要求做,堅守職業道德,也獲得客戶好評。
但若是問黃蘭葉「緙絲」是不是她的興趣?她其實也答不上來,「我們那時代若是沒有工作就會很沒面子,當初是每個家庭有個小工廠,四、五年級的人就是這樣工作出來的。若你問我是不是興趣?我會回答是『使命感』,這些師傅、技術員從公司創業就跟我跟到現在,我必須安定民心,再者就是當個『領航人』吧!」
現場技術員正按照黃蘭葉所畫圖稿織造,當中以箔紙當作緯線,視覺更為亮眼。攝影╱王怡文。
緙絲=刻死人了!?
透天厝的一樓,四、五台機器,兩、三位技術員,靜靜地踩踏著木機織台,梭子擺過來又擺過去,手藝精湛讓人直呼厲害。「緙絲」,又稱刻絲、克絲,特點在於採用「通經斷緯」的技法織出紋路,技法多到數不清,平緙、摜緙、構緙、結、長短戧、包心戧、子母經……黃蘭葉笑著說:「緙絲做起來很困難,『通經斷緯』的特性就是將緯的色塊拉出來,就像平常我們在畫畫一般。緙絲本身就在你的手上、在你的腦袋裡。若是記不起『緙絲』這個名字,那就記著『刻死了人』,就記得起來了,真的很不好做。」
黃蘭葉一手好手藝,是從之前公司前輩們那兒習得的,「一開始就是和公司的前輩師傅學,我在學東西也很厲害,多數只要聽前輩說一說我就會懂,前輩還笑說『若都是請到我這種的,就都很好教囉。』我自己又是個積極派,會觀察怎樣的效果、技法人家喜歡,這都是歲月的累積和經驗。」
製作出一條緙絲腰帶,從染線、整經、緯、上織台到完成,一共有九個步驟,黃蘭葉自己包辦了大半。地下室的蠶絲線便是第一步,黃蘭葉指著身後一大片的色線說:「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線?因為一張圖、一匹腰帶,有時就需要用到40、50色,不可能等到接單再來染,這樣來不及。」樣稿更是製作的重中之重,她拿起工作台上的樣稿,上面有著基本花紋輪廓,並且在幾處寫有不同的數字編號,樣稿上另外別著紙條,上面貼著相對數字的色線,這樣技術員就知道哪裡需要用什麼樣的色線。
三年四個月的磨練方能出師,這好像是很多師徒制技藝的基本年數,但黃蘭葉將時間縮短到兩年,在兩年時間內讓技術員了解基本的技術及製作流程,「我一張圖要怎樣的感覺,顏色配好,就交給師傅做。我繪圖給她們的時候就會跟她們溝通,哪裡要特殊表現,她們聽了就懂,之間的溝通已經有默契了。給你一個織台,我教你技術,我說的話你聽得懂,我要的詮釋你做得出來。」不少技術員是從「做小姐」的時代就跟著黃蘭葉一路至今,無數梭子來回經線間,一根撥子一次次排緊緯線,靜謐的時光在經緯間慢慢流淌。
黃蘭葉完成的作品,多數會隨著季節挑選不同的顏色、材質及技法來製作。攝影╱王怡文。
黃蘭葉的每一天都非常地規律且有計畫,她翻開桌曆台說到:「每個星期桌曆都會寫好,哪一天要做什麼、要配好幾張圖,自己很緊湊之外,也督促師傅們。」用說的還不夠,她走到了一個看似使用多年的櫥櫃,一打開竟是一卷卷作品,這件是用織的、那件是用繡的,又或者織繡並存,搭配的色彩、紋飾、甚至技巧,都隨著作品欲呈現的季節而有變化。夏天要粉嫩點的顏色,要有立體效果可以用繡的,也可以用不同材質的線下去交替織,她還有作品是拿孔雀羽毛梗與絲線一塊兒交織,「我們平常實際設計的畫稿不像故宮的東西那樣傳統,隨著時代走,落實『生活藝術化』,我真的有達成這一點。我不喜歡一直只模仿古代,因為這樣沒有和現代社會融合。」她自信地表示對比中國大陸緙絲作品多是模仿古代而顯得工匠氣息重,自己的作品更顯創新,品味質量也高上許多。
與故宮合作
雖然黃蘭葉主要是在經營消費市場,但在這次國立故宮博物院南部院區「天孫機杼—明清緙繡精萃」展覽中也可見到她的作品,是展策展人黃逸芬特地請她複製幾件緙絲作品,現場的〈緙絲仙桃圖〉複製品即其作品,擺放在展區讓觀眾了解古代緙絲「正反面相同」這一大特色。
對於這次有機會複製古代作品,黃蘭葉提起她的心得:「古代的東西做得真的很細,現在做的東西很容易看到線的紋路,但故宮的藏品很多都是看不到紋路。這種這麼細的作品,以前一天應該就是1公分慢慢的織,不像我們現在織起來很快,線也比較粗。除此之外,複製故宮藏品另一個難點就是配色要配得精準,要按著作品的顏色找到適合的色線。」雖然只是複製局部作品,但也花費了不少時間與精力,黃蘭葉拿起桌上的故宮作品彩色列印紙,指著說「古代的技法多數也保留至今,要完全模仿古代作品,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及資金,就做得出來。古代與現代作品的差別,古代緙絲因為經線是通的,常常會繡一些東西上去,要不然很容易裂開,出現一條『河』。我們現代作品會特別將經線勾住,會比較緊實,存放的年限會比較長。但仿製的時候為求跟古代一致,就沒特別勾,但這樣存放期限就會較短。」
黃蘭葉對照台北故宮藏品所製作的複製品,(僅是局部複製)。攝影╱林容伊。
蠶絲線中的Q10精華
口頭雖說不喜歡教學,但黃蘭葉仍於2015年接下台中市文化局的傳承案,在台中市文化中心開班授課,現在傳承課程雖已結束,但還是可以個人預約上課。
年已六十的黃蘭葉就像個媽媽關心著每個學生:「老師陪你20年,要多少東西自己拿。你有學習、有消化,遇到問題就會問;沒有消化,你再怎麼擠給他都沒有用。其實也是要多釋放點技法知識給這些年輕人,現在愈來愈多年輕人想要學,他們不是像我們那個世代把這件事當成工作,更多是『我喜歡』的心態,當然也就甘願受。做這一行也很辛苦,但每一行都有各自辛苦的地方。」
豁達安定,心開自在又帶點自信,是黃蘭葉現在給予人的印象,彷彿蠶絲線的Q10精華不只讓她皮膚白嫩,也同時提升她對於很多待人處事的態度。當問及這個行業還想做幾年,她很認真的回答道:「我曾經跟兒子、學生們說,老師再陪你們20年。20年一棵樹會不會長成我不知道,但老師會拼命的灌溉,剩下就看你們的了。」任何學習都是經年累月,一時半載是看不到顯著的成果,但她認為20年的歲月過去,再認真細看才會發現原來已經成長這麼多,這些孩子真的有在長大。
人生而自在,不必拘泥於外在的束縛,黃蘭葉一路走來也是經過波折才終至心安。一位90歲仍在織布的老婦人的生活型態,讓黃蘭葉心生嚮往,「她一個人獨居在京都山上的小村落,每週五就搭著唯一一趟下山的車到市區,買一瓶白酒,然後到柏青哥店一打就一整天;隔天早上再搭著車回到山上,週間就認真織布、拈花惹草,這樣的生活不是很好嗎?人生不要計較太多。」
專訪傳統工藝文化資產 緙絲類別保存者黃蘭葉
王怡文( 96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