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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駐地日誌】缺乏藝文補助機制下的藝術機構與藝術人生

【印度駐地日誌】缺乏藝文補助機制下的藝術機構與藝術人生

2019年7月到10月間,我在印度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駐地計畫,從德里開始,造訪了位於喜馬偕爾邦與查謨—喀什米爾邦的藝術機構,並且實際加入當地的藝術學校,以學生的身分參與課程。在這些機構當中,包含了由流亡藏人設立並且維持營運的唐卡學校、流亡藏人社區中的藝術社群、中印邊境的媒體藝術中心與德里的私人藝術機構、畫廊等等,也呈現了南亞當代藝術的不同面向,及正在面對的難題,期盼能以兩篇駐地日誌記錄,供正在面對相似難題的臺灣藝術社群參考。
清晨,原本疾馳的車輛在下山的彎道上緩慢地停了下來,前方已是一長排車陣,司機咒罵著跳下車,與前方車輛的司機討論了一會,無奈地回到車上,「山崩了。」一台油罐車被困在滑落的土石堆中,堵住唯一一條下山的路,所幸無人傷亡。八月盛夏,拉達克(Ladakh)的山頭剛開始飄雪,喜馬偕爾邦(Himachal Pradesh)正逢雨季,山區滑坡的災情時有所聞,眼見巴士轉運站所在的小鎮就在山下了。
太陽逐漸升高,即便位處高山,山陰處仍積著去年冬天未化的雪,強烈的日曬仍令人吃不消,工程車與前來支援的工人們仍在滑坡處努力移動油罐車,試圖在落腳處不多的懸崖邊另外開闢一條足夠單向人車通行的替代道路。由於地勢陡峭,又多碎石,工程進度緩慢。等待的車輛逐漸增長,躁動不安的氣氛在車陣中蔓延著。隨著幾名年輕人離開小巴士、徒步往山下走去,人們陸續離開車輛,我看了看身旁的雪巴登山嚮導,他緩慢地搖了搖頭,前方,邊防部隊的軍人們百般聊賴地架起瓦斯爐煮泡麵,香氣飄散了開來,一台滿載麵包的貨車索性開了車門,供飢腸轆轆的人們採買食糧,路旁的養蜂人家也推出小罐裝的蜂蜜,延車兜售,龐大的車陣漸漸變成臨時市集。
由於位處邊境地區,軍隊是拉達克的日常生活一景。(李奎壁提供,攝於拉達克,2019)
我想起在拉達克拜訪的藝術機構,LAMO(Ladakh Art and Media Organisation)。LAMO是拉達克少數兼研究、當代藝術展演、文史保存等於一身的組織,運作近二十年,基地是位於列城(Leh City)17世紀建築群Lechen Pelkhar當中的兩座建物,由LAMO成員修復後,保留原始建築外觀與部分功能,作為展示空間、辦公室、表演場所、放映間與圖書館使用。圖書館裡的書籍以在地文化遺產、文史研究、藝文展演紀錄為主,也收藏一批來自於國外的原文書,供當地創作者閱覽。另外,透過不定期舉辦的工作坊及活動,LAMO也發行不同類型的出版物,包含兩本童書《放學後的路上》(My Way Back from School)與《老城裡的鬼故事》(Ghost Stories from Old Town Leh)。每年春末開始直到夏季結束,LAMO定期舉辦遺產漫步(Heritage Walk)活動,帶領外地遊客在Lechen Pelkhar建築群中漫步,認識地方歷史。
位於老城區的LAMO大門。(李奎壁提供,攝於拉達克,2019)
該房間原本是古建物的廚房,目前被LAMO規劃作為展場使用,展示了工作坊的成品。(李奎壁提供,攝於拉達克,2019)
LAMO的圖書館。(李奎壁提供,攝於拉達克,2019)
為了保存非物質文化遺產與促進藝文發展,印度政府為在學的藝術相關科系學生提供獎學金,以2011年的獎學金為例,學生每個月可以獲得5000盧布(約台幣2000元左右)的生活費,持續兩年。2018年開始,印度政府提供的ICCR(India Council for Cultural Relations)獎學金,開放研究印度古典樂、繪畫、雕塑及表演藝術的臺灣學生線上申請。但直到2020年為止,印度政府並未對不具備學生身分的藝術家與私人藝術機構提供任何常態性補助,所有大型創作與藝術機構的經費皆透過自籌進行。
Tashi Morup是LAMO的經理,同時也是創始成員之一,負責策劃展覽,接待訪客、管理空間,自歐洲留學歸國後,有感於拉達克地理位置特殊,學習資源不易取得,所以規劃時特別側重LAMO所能為年輕藝術家提供的教育資源。我們在LAMO的廚房裡享用旁遮普(Punjab)式燉飯時,Tashi提到,由於當地沒有藝術學院,年輕創作者往往需透過到其他省邦的藝術學院就讀,或是出國留學,才有辦法接受更進一步的藝術教育,這些在外地成長的藝文人才不一定會在完成學業後返鄉,或是選擇定居故鄉,也因此一直難以發展出具延續性的、帶有地方特色的藝術人才培育方式。同時,因為拉達克屬於高原氣候,氣候嚴寒,一年當中僅有半年開放聯外道路,交通運輸不便,傳統的生活方式僅能在今日維持一家生活所需,學習藝術,尤其是當代藝術,對一般家庭而言,意味著一筆不小的開銷。
牆面上展示了LAMO的出版品《放學後的路上》部分內容。(李奎壁提供,攝於拉達克,2019)
拉達克東與中國、北與巴基斯坦接壤,屬於特殊軍事地區,網路及供電不穩定,現代化的生活方式不一定適宜當地,但隨著近年來蓬勃發展的觀光產業與政策上的轉變,列城的地景與生活方式逐漸產生變化:米食,原非當地傳統食物,卻因政策因素,使稻米價格低廉,米飯被端上了拉達克人的餐桌。LAMO的兩名主要創始人Ravina Aggarwal與Monisha Ahmed都有著人類學背景:前者長期在美國史密斯學院(Smith College)人類學系任教,後者擁有牛津大學的人類學博士學位。2019年我造訪LAMO時,一群外國研究員正搭乘著吉普車前往郊區考察,過去,LAMO透過向會員收取會費、活動門票收入、販售出版品與來自國內外的捐款維持運作,而在不斷變動的列城,透過跨領域的合作,LAMO發展出獨特的機構生存模式。 
從山頂上眺望LAMO所在的老城區。(李奎壁提供,攝於拉達克,2019)
同樣運作近二十年的藝術機構Niv Art Centre(簡稱「Niv」),以位於新德里(New Delhi)的藝術中心為首,在新德里與鄰近的諾伊達(Noida)經營了展演空間、藝術家住宿空間、工作室、藝文協會、小學校,與一組獨立電影製作團隊。除了不定期的藝文展演外,長期與不同的藝文組織合作,如印度官方機構、國家藝術學院(Lalit Kala Akademi,LKA)等,自2011年起,秋冬定期在新德里舉辦國際藝術家進駐計畫,便於來訪的藝術家與德里藝文工作者交流。在2012-2014年間,Niv也嘗試在山區經營藝術進駐計畫,進駐地點在距離新德里八百公里的阿布山(Mount Abu)上,並與環境保育倡議組織Greenvein合作,在北阿坎德邦(Utharakhand Pradesh)的廢棄村落進行造林計畫。此外,位於諾伊達的私人教育機構Niv School,為當地孩童提供免費的教育機會,這些孩童絕大多數是家中識字的第一代。
為Niv School高年級學生舉辦的手搖發電機工作坊。(李奎壁提供,攝於諾伊達Noida,機械結構由穀米機工廠設計,2019)
Niv School的老師正向學生們講解發電的原理(李奎壁提供,攝於諾伊達Noida,課程設計與穀米機工廠共同完成,2019)
工作坊結束後,高年級學生們拿著手搖發電機,與拿著另一工作坊成品的低年級學生合影,左為創辦人Shaji Mathew。(李奎壁提供,攝於諾伊達Noida,機械結構設計與部分材料來自穀米機工廠,2019)
目前Niv由創辦人Shaji Mathew與其伴侶Aruna Anand Mathew共同經營,兩人同時也是德里地區的資深藏家,固定出席印度藝術博覽會(India Art Fair)與德里地區的大小展覽。自2014年起,Niv逐漸將重心移轉到獨立電影製做上,目前共拍攝了六部電影,其監製的電影《夜巡人間》Sexy Durga)曾經獲得2017年鹿特丹電影節金虎獎(Tiger Award, IFF Rotterdam)。平日藝術中心與周邊組織的運作經費依賴家族事業與私人捐款維持,並向來此駐留的外國藝術家收取使用費。
從Niv藝術中心大門望去的民宅外牆,彩繪著過去舉辦社區藝術活動時的作品。(李奎壁提供,攝於德里,2019)
但過於繁雜的組織項目,與不穩定的資金來源,也使得Niv面臨發展上的瓶頸,如,缺乏長期性與具備延續性的計畫,在沒有專業藝術行政人才的協助,與培育藝術管理人才計畫的狀況下,多數行政事務需仰賴外來的策展人與藝術家親自完成,這也造成了後續檔案紀錄與管理上的困難。如Niv一般——以家族成員為主要經營者——多角化的經營模式在南德里的Saket區十分常見,以策劃實驗性展覽為主的Exhibition 320畫廊,便與磁磚製造大廠Kajaria Ceramics頗有淵源。
Niv藝術中心一景,天花板的蜂巢是藝術家以陶土燒製的作品。(李奎壁提供,攝於德里,2019)
Rajnish是早年參與 Niv駐留項目的藝術學院學生之一,目前已是獨當一面的藝術家,以販售作品及授課維持生活。他說,在德里大多數的年輕藝術家必須在創作之外另覓兼職,在沒有私人贊助的情況下,平均需要2至3年的儲蓄才能夠支付一檔個展所需的花費。而接受實驗性作品的機構少之又少,藝術市場的變動輕易就會對他們的生活形成深遠的影響,如,2017年政府對藝術品實施的商品服務稅(Goods and Service Tax),使當年印度藝術市場的成交金額滑落6%,也使還未與藝術機構建立穩定合作關係的藝術家面對更嚴峻的挑戰。
今年初,在新冠肺炎疫情的衝擊下,泰半藝術機構都還未回復正常運作,為每年秋季在新德里舉辦的德里當代藝術週(Delhi Contemporary Art Week)與2021年的印度藝術博覽會蒙上一層陰影。而在疫情之後,這些自籌經費維持營運的藝術機構與藝文從業人員們,又該以怎麼樣的策略在有限的資源中持續藝術實踐?缺乏官方資源挹注的他們,正面對著高風險且難以預測的未來。
昔日Saket區畫廊林立的街道。(李奎壁提供,攝於德里,2017)
昔日印度藝術博覽會的盛況。(李奎壁提供,攝於德里,2017)
遠處傳來重機的引擎聲與人群的歡呼聲,臨時道路開通了!
隨著第一台重機費力地繞過油罐車,消失在下山的彎道後,人們紛紛回到車輛當中,小巴士的引擎發動,養蜂人家收起兜售的商品,市集消失,人們又回到各自的旅途上。有一句印度厘語:「Sab Thik Ho Jayega」,意思是,一切都會變好的。
Sab Thik Ho Jayega!
延伸閱讀:【印度駐地日誌】踩在藏人流亡陰影裡的唐卡藝術
德里當代藝術週中傑夫.坤斯(Jeff Koons)的作品。(李奎壁提供,攝於德里,2019)
李奎壁( 2篇 )

1991年生於臺南,2017年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碩士班,現生活在台北。她的作品關注於跨國移動與勞動經驗,透過改造勞動過程中所產生的物件與介入勞動的過程,轉變商品原所屬的內涵,提出她對於今日物質世界的批判觀點。她善於運用來自於勞動現場的物件,透過仿造、再製與重新編撰,讓觀眾在作品展示現場落入精心策畫的陷阱當中,成為一名演員,與被展示的對象。同時,透過隱藏在物件中的歷史線索,她試圖將對於生產系統的關心擴延到族群的身分認同上。對她而言,歷史不只是線性串聯的事件,而是生產系統在緩慢的改變過程中所形成的結果,而生產系統的改變也意味著技術與工具的變化,如何將變化納入作品之中,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同時讓觀眾的進入完成作品,是她經常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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