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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園藝景:植物園作為藝術場域

植物園藝景:植物園作為藝術場域

我認為一個植物園的生態觀不只會藉由展品或安排好的宣導文字傳達,也會反映在植物園組織、分工、合作方式——植物園這個機構的生態上,也會藉由展覽的方式與大眾互動。
緣起
我來自景觀設計背景。由於空間設計的訓練,我多藉由創作探索管理者或執行者的意識形態,反應在空間的設計及運作上,以及參與在這些情境脈絡中的各種角色,例如:植物材料、人、行政流程等,各自的特質是如何交互影響,導致這些事物成為目前的樣貌。
由於固定的收入能幫助我安心創作,也由於對植物園的熱愛,我在藝術創作案及國際駐村之餘,亦斷斷續續的在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林業試驗所所轄的台北植物園工作——於2014至2015年負責經營當年新落成的日式庭園展館「南門町三二三」,為其設計解說活動,也利用機會邀請國際藝術家展覽;自2017年迄今則是擔任園丁職,在植物園現場實作,從中觀察理解管理團隊的立場及價值選擇。我發覺,具有研究、教育、保育和遊憩等諸多功能的植物園,正可作為藝術與科學交會的絕佳切入點。這些年,身在園中所激發對於植物園場域、對藝術與科學跨域創作的思考,也累積成為我前往參訪植物園與藝術互動案例的推力。
荷蘭CNME傑克達爾自然園(CNME Natuurtuinen Jekerdal)用學習小站,鼓勵植物園參觀者用五感體驗環境。( 賴怡辰提供)
今年夏天獲得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海外藝遊專案」補助,我前往英國、德國以及荷蘭參訪植物園及相關機構、藝術家和科學家,了解不同植物園與藝術創作的互動,也探索以「造園」開啟環境或社會議題對話空間的可能性。
我認為一個植物園的生態觀不只會藉由展品或安排好的宣導文字傳達,也會反映在植物園組織、分工、合作方式——植物園這個機構的生態上,也會藉由展覽的方式與大眾互動。本文將透過介紹幾個歐洲植物園與藝術互動的方式,嘗試觀察並描述這些機構不經意透露出的生態觀。
壁壘分明的藝術與科學:英國愛丁堡皇家植物園(Royal Botanic Gardens, Edinburgh)
英國愛丁堡皇家植物園(Royal Botanic Gardens, Edinburgh)。(© Ham,CC BY-SA 3.0)
許多植物園隸屬於大學或自然科學研究機構。然而,藝術介入自然科學機構,對許多機構的管理者來說仍然相當陌生。愛丁堡皇家植物園裡的展覽空間「Inverleith House」30年來便是二分概念下「科學」與「藝術」角力的場所。
Inverleith House由詹姆斯.羅切德(Sir James Rocheid)興建於1774年做自宅使用,於1820年連其周邊土地售予成為愛丁堡植物園的一部分,自1960至1984年,也作為蘇格蘭國立現代藝術美術館(Scottish National Gallery of Modern Art)的空間。1984年,藝術館搬遷、Inverleith House增建,1986年重新開放作為愛丁堡植物園的展覽空間。策展人保羅.奈斯比(Paul Nesbitt)從當時便為愛丁堡植物園策展,直到2016年植物園管理團隊重新調整Inverleith House的經營方向,撤換策展人。
沿襲藝術館的空間歷史,奈斯比仍在Inverleith House繼續策劃當代藝術展。因其富有來自生態學背景加上在事物關係上細膩獨特的見解,讓許多知名當代藝術家,包含露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艾格尼絲.馬丁(Agnes Martin)、塞.湯布雷(Cy Twombly)等人的作品曾在展場中與植物科學繪圖相互對話;他也曾與德國觀念藝術家梅塔爾.鮑姆加登(Lothar Baumgarten)合作,用自然學家亞歷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探險紀錄文字製作一個個解說牌,置放在植物園溫室內,呼應植物園裡的標準配備——植物名牌,提醒、也提供一個看待植物命名的觀點。
奈斯比認為植物園本身就是個應用藝術作品,大部分的人拜訪植物園是為了體驗園區提供的美感經驗。也因此,在植物園內展出藝術作品是自然不過的事。可惜的是,由自然科學家組成的管理團隊認為無論是科普教育、或外借場地作婚禮宴會收租,植物園園區的最終目的只能為科學研究,無法認同奈斯比執意在園區裡展出「與植物學無關的東西」。
奈斯比的策展功力讓Inverleith House被許多人認為是愛丁堡最好的當代藝廊。但不論如何成功,藝術之姿最終不容於以科學之名經營的園區內。在2016年的30週年紀念展後,愛丁堡植物園宣布關閉Inverleith House,奈斯比也結束在植物園的策展生涯。
保育是科學家的事:英國皇家邱園(Royal Botanic Gardens, Kew)
美國玻璃藝術家戴爾.奇胡利(Dale Chihuly)的作品設置在邱園去年新落成的溫帶溫室中。( 賴怡辰提供)
倫敦英國皇家邱園大概是全世界最知名的植物園,它的最新任總監理查德.德維雷爾(Richard Deverell)來自影視傳播專業,是邱園的第一個非科學家總監。2012年9月上任之後,德維雷爾調整了邱園的組織及營運方式,其中一項便是將展覽組以及園內的兩個展出植物繪圖的藝廊從收藏、圖書館部門調至商業行銷部門。由於轉向行銷導向,展覽組開始在藝廊以及園區嘗試舉辦植物繪圖之外的展覽,希望能吸引更多「付費的遊客」(paying-visitors)。
2017年底,展覽組在藝廊嘗試的第一個非植物繪圖展,展出雷貝嘉.路易絲.勞(Rebecca Louise Law)的作品《Life in Death》。37萬多件乾燥植物用銅線串起後從畫廊天花板垂吊而下,花花草草散布在空間中,引用展覽組負責人瑪利亞.德瓦尼(Maria Devaney)的形容:「非常『Instagramable』。」這個成功帶入自拍人潮的展覽,也讓邱園進一步引進更大規模、更大眾化的藝術作品。現正展出的「奇胡利:反思自然」(Chihuly: Reflections on nature)便是邱園在商業化更進一步的嘗試,美國玻璃藝術家戴爾.奇胡利(Dale Chihuly)的作品不只在雪莉.舍伍德畫廊(Shirley Sherwood Gallery)展出,也霸氣地滿佈在邱園的各個角落,賣店更提供小型作品供參觀民眾購買。由於奇胡利的高人氣,才開展一個多月,植物園的整體遊客量已經明顯上升。
雪莉.舍伍德畫廊(Shirley Sherwood Gallery)外觀。( 賴怡辰提供)
問到邱園與藝術家的合作方式,是否像像商業藝廊一樣採用比例分帳?德瓦尼女士說,這次的奇胡利展還沒有販售展覽用的作品,但她也誠實表示,「邱園歡迎任何增加收入的方法。在這個預算年年被刪減的情形下,邱園的目標是利用園區賺取經費,來支持科學家們到世界各地進行保育工作。」
邱園以及愛丁堡皇家植物園這兩個古老的英國植物園,可能是現在最常見的研究型植物園經營模式。以科學研究為主、典藏、展覽、教育部門各自獨立、專業分工,各有各的經費來源以及目標。雖然共處一園,但由於組織龐大,彼此對植物園的或對保育遠景也甚少交流,就像陳列在這些園中的植物一般,分門別類、各有各自的位置、互不干擾。
美國玻璃藝術家戴爾.奇胡利(Dale Chihuly)的作品設置在邱園的枯山水庭中。( 賴怡辰提供)
人與自然環境的關係:英國伊甸園計畫(Eden Project)
英國伊甸園計畫(Eden Project)建立在廢棄瓷礦場上,是個很不容易的存在。(賴怡辰提供)
建立在廢棄瓷土礦場上的伊甸園計畫是一個不容易的存在。它位在英國南方康沃爾郡(Cornwall)一個叫Par的小鎮,從倫敦搭火車要五個小時,再轉公車才會到達。相較於研究型的植物園,像個植物主題遊樂園的伊甸園計畫被許多人認為過度商業化,但身為需要自負盈虧的非官方機構,伊甸園計畫也提供了一個結合環境教育與商業營利目標的可能範例,展示了植物園除了展示植物型態之外的可能性。 
在典藏、研究、展覽及教育幾個博物館的功能中,展覽及教育無疑是定位為生態觀光景點「伊甸園計畫」的優先目標。雖然與傳統植物園一樣,都以植物為中心,但透過展示方式可以明顯感覺到伊甸園計畫的展出重心不是植物科學,而是利用植物創造一個類沉浸式的展覽空間,來講述人、社會與植物、自然環境的關係。對展出及教育的偏重,也讓曾經在此駐村過的一位藝術家形容,在其中的植物都像在劇場裡。 
英國伊甸園計畫(Eden Project)在熱帶雨林生態圈溫室設置金屬裝置,上面的圖騰是以熱帶雨林為家的動植物以及水等各種元素,展現熱帶雨林中物種的多樣性以及各元素息息相關。(賴怡辰提供)
除了沒有分類床(systematic beds)和標本館,伊甸園計畫的分區與傳統植物園大致相同:兩個大型溫室,分別是熱帶雨林氣候生態圈和地中海型氣候生態圈;戶外有五感植物區、民族植物區、民生作物區、蜜源植物區等,以及一條很長的植物演化步道。 一個叫「Link」的空間相聯連結了兩個生態圈溫室,有一個有室內外用餐空間的大餐廳和開放式廚房,一大片往上斜去的菜圃圍繞著室外用餐空間,種滿了提供餐廳使用的葉菜植物,從產地到廚坊到餐桌500公尺內、一目瞭然。另外有數家賣店,販賣自家商品、地方農產和公平交易產品。地中海氣候溫室裡也有一個餐廳,就賣地中海型食物,餐桌旁就種滿這些盤中香料蔬食以及他們的祖先,提醒你吃下的每一口都是自然史。熱帶雨林溫室裡用了將近一半的區域展出爭議性的熱帶雨林經濟作物:可可、咖啡、糖、香蕉、橡膠和棕梠。不只讓消費者認識這些商品的來源植物生長樣貌,更敘說這些經濟作物背後的殖民、掠奪歷史以及不當開發與不公平的貿易協定。 
英國伊甸園計畫(Eden Project)在熱帶雨林生態圈溫室中展示油棕及棕梠油產業。油桶上的詩句敘說油棕產業如何摧毀當地居民的環境及生活。(賴怡辰提供)
既然是沉浸式的環境教育中心,伊甸園計畫從雨水回收、資源回收、飲水加水站、到引進動物在溫室內作生物防治等,都讓遊客非常有感。而對「關係」的注重也一一表現在空間設計及經營細節上。首先,只要能出示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或腳踏車、步行前往的證明,就能獲得門票折扣,傳達了「每個細節我有注意到喔」的心情。 園區裡從戶外庭園到溫室、甚至上到樹冠層的坡道,幾乎都是無障礙空間——不是無法走樓梯的人請搭電梯的那種無障礙,而是盡量讓所有人都能用自己的速度自由來去,有機會體驗園區內每個細節,而且備有充足的無障礙空間與休憩座椅。如果環境教育最終要讓人體會到環境之中不同元素及個體間關係的複雜牽絆,進而啟發尊重並考慮共存他者的態度,伊甸園計畫針對不同遊客需求所做的貼心空間規畫以增加整體環境包容力的方法,不失為一個良好的示範。
用身體理解自然:荷蘭CNME傑克達爾自然園(CNME Natuurtuinen Jekerdal)
荷蘭CNME傑克達爾自然園(CNME Natuurtuinen Jekerdal)不隱藏任何一個部分的自然,朽木正是甲蟲的好住所。(賴怡辰提供)
荷蘭南邊的馬斯垂克(Maastricht)有一個以保育當地原生植物為目標的小植物園CNME傑克達爾自然園。與前面提到的幾個植物園不同,自然園裡除了一小片菜園之外,植物都沒有名牌、也沒有固定種植的位置。各種植物自由安居,恣意混生在刻意塑造出的草原、小丘、濕地、沙地、小森林等多種微氣候環境和不同土壤質感的地景上。
自然園裡的工作人員大部分是志工,各有各自認領的管理區域,但都只進行相當低度的維護。園區免費開放大眾參觀,但園區內設施大部分是為學齡兒童設計、舉辦的活動也以親子取向為主,也作為鄰近學校戶外教學的場地。園區裡設置了幾個花園小矮人(garden gnome),每個小矮人都是一個小活動站,邀請參觀的人運用五感體驗周邊環境,例如要你仔細聆聽並且描述周遭的聲音。園區裡也鼓勵人們脫下鞋襪用腳感受土地,用腳掌立牌作引導,帶領參觀者踏上不同質感的地表,沿途碎木、石地、泥濘、小水漥,以及小徑邊時不時出現的咬人貓。我好奇詢問,不怕小朋友們碰了過敏、爸媽怪罪嗎?工作人員答道,「我們就是要讓小朋友經驗,然後知道咬人貓就是有這樣的特性,而自然環境中,就是有這樣的植物存在。」園區強調原汁原味的身體經驗,不隱藏或刪除任何部份的自然過程,因為髒或乾淨,都只是種看法,他們要人們從身體經驗產生屬於自身的價值判斷。
荷蘭CNME傑克達爾自然園(CNME Natuurtuinen Jekerdal)鼓勵人們光腳穿越,在步徑中刻意製造不同的地表環境。(賴怡辰提供)
當天參觀時前來招呼的男士,並不強跟著要解說或教育,只是來看我需不需要幫忙,這樣尊重個人空間卻又貼心的協助,是自然園傳達資訊的方式。這位爸爸模樣的男士跟我說,他到自然園工作的機緣是在一次早餐,他的兒子突然問他桌上的牛奶是怎麼產生的,天真的爸爸想要機會教育便反問了兒子,「你覺得呢?」兒子一本正經地回答,「超級市場。」而正是下一代與土地之間的斷裂,讓原本從事行銷的父親決定用自己的專業推廣環境教育。
荷蘭CNME傑克達爾自然園(CNME Natuurtuinen Jekerdal)中植物自由混生的景觀。( 賴怡辰提供)
身處都市、習慣用被教育的資訊來建構出想像中自然的人們,日常生活中沒有留意自然環境的緊迫性,便也常常忘記,除了存在人類的社會環境中,我們也存在於自然環境中。不用指導,經驗過就會產生知識及價值判斷,如此簡單的道理,卻因為經營上的種種顧慮,這種知識傳遞方式甚少出現在大部分的展覽空間裡。
賴怡辰( 3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