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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擊!東南亞陶瓷考古現場

直擊!東南亞陶瓷考古現場

東南亞有自己獨立的陶瓷生產史,同時,也是網羅亞洲全體貿易陶瓷的主舞臺。其生產地主要集中在大陸地區,群島部分則為消費地,兩者所扮演的角色非常明確。究竟在四個東南亞陶瓷生產地的最新考古研究結果中,是否也能看到相同的現象?
一、占婆(Champa)陶瓷的Go Cay Me窯址
現在的越南是個南北狹長的國家,然而,這個狀態是成形於19世紀最後的王朝──阮朝,在此之前是分成兩大國家,北部的大越以及中部的占婆。這兩個國家各自受到中國及印度的影響,在文化上有著截然不同的背景。大部分的東南亞國家係受到印度文化影響,只有北部的大越因受西漢占領,1000多年來持續受到中國的支配,中國文化的影響格外強烈。

也因如此,陶瓷生產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大要素,早早地傳入了越南北部。隨著唐代滅亡,大越如願地在10世紀獨立,是個猶如中國般的國家。此後至16世紀為止,持續製造與中國極為類似的陶瓷。大越的典型作品即是緊接著中國之後成功燒造出的青花。雖然因為大越沒有高嶺土,所以無法製造出瓷器,但大越人甚早便做出在紋樣、器形上與元青花相似的作品。北部的大越陶瓷因而廣為周知。

然而,在此是想更進一步探討占婆陶瓷的最新進度。

在印度系文化中因印度教的影響,最初並沒有將陶瓷作為食用器使用。如在2世紀末已從東漢獨立、並被紀錄為「林邑」的占婆,一開始雖強烈地受到中國文化影響,宮殿屋瓦等都使用中國樣式之物。但到了4世紀,以商人身分渡海而來的印度教祭司婆羅門(Brahmin)起了很大的影響,占婆也與其他東南亞地區一樣,積極地接受了印度文化。

儘管如此,直到13世紀為止,雖然占婆盛行興建印度教寺院,同時也打造了很多頗具衝擊性及影響力的石像,但寺廟基本上是使用陶瓷中的磚,並未從中衍伸出食器。這樣的情況一直延續到14世紀到15世紀期間才發生改變,突然間占婆製作出了掛有釉藥的食器。原來此時占婆的軍事力衰退,長期與其對立的北部大越占了上風,15世紀後都城毘闍耶(Vijaya)更被大越占領。毘闍耶的占領造成這個巨大的變化。

從潘達島上沉沒船隻打撈起大量的平定青瓷碗。(攝影/坂井隆)
毘闍耶位於今日平定省(Bin Dinh)歸仁(Quy Nhon)的郊外。1990年代前半,在當地最大河流昆河(Con)中游右岸的Go Sanh第一次發現了窯址。窯址沿著河岸旁的平地建起,目前可知在同樣的位置,至少進行有三次以上的窯口重建。此地製作的商品,以施掛綠褐色的青瓷釉碗為主。幾乎在同一時間,也從菲律賓西邊潘達南島(Pandanan Wreck)的沉船上,打撈起大量的平定青瓷碗。顯而易見地,這艘沉沒於15世紀的船搭載的青瓷碗係為出口品,也可以確定不只是在東南亞地區,平定青瓷碗甚至出口到日本或埃及等地。
Go Cay Me窯址遺跡。(攝影/坂井隆)
可以從2017年進行調查的Go Cay Me窯址遺跡來思考占婆突然生產青瓷釉碗並將之輸往海外的理由。這個窯址遺跡位於Go Sanh上游5公里處左岸。河岸旁的平地,發現了四個以上類似的窯址遺跡。比起同一地點不停重建,這裡則是多個窯口在平坦廣大的腹地進行生產。
Go Cay Me窯址遺跡出土陶瓷。(攝影/坂井隆)
在Go Cay Me窯發掘出大量與Go Sanh窯相同的綠褐釉青瓷碗,同時也伴隨出土了應該生產自大越的五彩,以及16世紀後半景德鎮生產的青花碗。由此可見,Go Cay Me窯的生產年代至少延續至大越統治時期,也從中了解到占婆與大越之間的技術交流。

明朝海禁期間,多數的東南亞陶瓷開始大規模出口。大越陶瓷可作為當中的一個代表例子(註1)。平定陶瓷雖與大越陶瓷有著深厚關聯,出口的可能性很高,然而平定陶瓷與大越陶瓷有著明顯的差異,大越陶瓷可能外銷給原本身為海洋貿易民族的占婆人,平定陶瓷還是應該稱為占婆陶瓷。

二、泰國中部的信武里(Singburi)窯壺
居住於現今緬甸南部和泰國大部分區域的人被稱為孟人(Mon)。在東南亞地區中,孟人最早受到自印度傳入的佛教影響,並且在泰國建立了多民族城邦王國「陀羅缽地」。
窣堵波佛塔的白釉浮雕。(攝影/坂井隆)
在7世紀孟人所建造的佛塔中,出現有施掛白釉、且表面呈浮雕狀的裝飾,如深浮雕的花草紋及夜叉(Yaksha)等,裝飾於佛塔的基部。這種建築裝飾,正是大越地區以外其他東南亞陶瓷的起點。孟人信仰的佛教與陶瓷技術一起傳給13世紀開始自雲南移居至泰國北部的泰國人。然而,泰國陶工也接受了鄰近的大越陶瓷的特點,在泰國北部興建了許多窯場,製作描繪獨特紋樣的卡隆(Kalong)窯鐵繪盤,以及釉色優美的潘(Phan)窯青瓷盤,至今仍讓許多人為之著迷。

不久之後,中北部的泰族人在13世紀末成立了強而有力的素可泰(Sukhothai)王國。國家的副都西撒查納來(Si Satchanalai)成為了一大窯業生產地,除承繼了誕生於北方的鐵繪及青花食用器,也生產有獨特的人偶。在明朝海禁期間西撒查納來的陶瓷經由昭披耶河大規模地輸出,直到15世紀後半素可泰王國被新興王國阿瑜陀耶(大城,Ayutthaya)併吞為止,持續燒造了一個世紀以上。

阿瑜陀耶王國誕生於14世紀,位於曼谷北方70公里、昭披耶河與支流的交界處。這個泰族人王國憑藉著貿易帶來的經濟實力,在剛成立不久便併吞素可泰,同時甚至將領土擴充至吳哥帝國的都城。雖處內地,但阿瑜陀耶作為貿易港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西撒查納來的陶瓷便是自阿瑜陀耶出口,不僅至東南亞群島區域,更到了東亞、南亞等地。
 

淇武蘭遺跡出土的信武里壺,右圖定年為16世紀中葉、左圖為17世紀前半。(攝影/坂井隆)
◆信武里壺in台灣
其中,阿瑜陀耶貿易中最重要的部分在於運輸了裝載出口米、酒之大型壺(信武里壺)。這些壺原本製作於西撒查査納來,到了16世紀,阿瑜陀耶北方60公里處的信武里縣的Noi河沿岸的專用窯址也大量生產。直至阿瑜陀耶貿易發達的17世紀後半,僅僅施掛著黑釉的信武里壺被運送到了東非肯亞及日本等地。

在臺灣,宜蘭的淇武蘭遺跡中也發現了幾件信武里壺。在葛瑪蘭人的聚落及墓葬遺址的出土品中,發現了幾乎完整的四耳壺,令人震驚。從器形可明確知道是16世紀中期的製品,葛瑪蘭人應該不太可能是從漢民族那得到這件信武里壺,推斷可能與琉球王國的貿易有關,同時間琉球王國進口了大量泰國生產的陶壺。同時代的信武里壺在排灣族人間也有傳世,信武里壺可說是澎湖以外的臺灣地區與亞洲廣域貿易網初次正式接觸的象徵。
目前在臺灣發現更多的則是17世紀的信武里壺,在安平古堡出土品中也可見到。作為亞洲貿易中一大據點的大員(今安平)開啟了臺灣的歷史時代,當中顯然也包含了來自泰國的商品(註2)。

三、緬甸陶瓷的Kaw Bein窯址遺跡
緬甸陶瓷的出發點,果不其然還是佛塔的裝飾。緬甸中部的原住民驃人(Pyu)與孟人都較早接受印度佛教文化,多半的城邦都沿著伊洛瓦底江(Ayeyarwady)中游沿岸興建。7世紀到9世紀期間,驃人建造了許多與北印度樣式相仿的砲彈型磚造佛塔,最晚到了10世紀時磚造佛塔的表面開始施罩薄錫青白釉。
蒲甘佛塔的施釉磚。(攝影/坂井隆)
11世紀為止從藏區東部移居至緬甸中部的緬人,從早已居住於此的驃人、孟人那裡吸收了佛教文化。他們於11世紀中葉在伊洛瓦底江中游左岸蒲甘(Bagan/Pagan)建立起強大的蒲甘王朝,並在此後的兩個世紀間,在蒲甘一帶建造了為數不少的佛塔與寺院。緬人不僅承繼了驃人以錫青白釉裝飾佛塔的技法,建於12世紀初的阿難陀寺外觀更覆蓋了許多同樣相同色釉的本生壇浮雕嵌板。

留存下來的這類蒲甘陶瓷製品,很可能是由孟人陶工所做。蒲甘王國在13世紀崩解後,孟人於中部建立的勃固王國(Bago/Pegu)在15世紀左右生產有大量分區施掛不同釉藥的大型本生譚嵌板,並裝飾於他們的佛塔、寺廟中。

勃固的本生故事嵌板。(攝影/坂井隆)
緬甸最大的城市仰光(Yangon/Rangoon)西邊20公里處的端迪(Twante),目前是以生產陶器聞名的鄉鎮。其實端迪始於14世紀左右的勃固王國時代,當時是以生產青瓷盤為主。同樣的青瓷盤,東南部的孟州到克倫邦(Kayin)地區的許多窯場也都積極生產,但勃固王國最早的港都莫塔馬(Mottama,又稱馬達班Martaban)在此一重大契機點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莫塔馬位於起源藏區東部、流經雲南的薩爾溫江(怒江,Thanlwin)河口右岸,是印度洋貿易網絡的大據點。至少在13世紀起到15世紀初之間,龍泉窯青瓷很有可能便是從此往西運送。孟人因應明朝海禁,在各地燒造褐色青瓷盤外銷西亞。
Kaw Bein窯址遺跡。左下可見遺跡中的乳白釉陶瓷片,右下則為綠白釉陶瓷片。(攝影/坂井隆)
2013年為止,緬甸的研究者們在孟州一帶及緊鄰的克倫邦發現了眾多窯址遺跡。在此之中,位於深入莫塔馬對岸的毛淡棉市(Mawlamyaing/Moulmein)東方內陸25公里處克倫邦西側的Kaw Bein相當重要,此一區域最少發現了三處窯址遺跡,青瓷之外,黑釉、乳白釉及青白釉破片也散落一地,數量不少。
左為黑釉白彩大壺。(攝影/坂井隆)右為澎湖內垵中屯出土的綠白釉盤破片。圖片引自國立歷史博物館,《澎湖內垵中屯歷史考古研究成果報告》,2003。
15世紀後半到17世紀世紀末,直徑近1公尺的黑釉大壺在印度洋至東亞之間長距離運送。這些施黑釉、並在肩部以白釉裝飾幾何形線型紋飾的大壺,最遠到東非都有發現,當時被稱為「馬達班壺」。殘留的破片證實了這個通稱的正確性。同樣地,乳白釉、綠白釉的破片也在16世紀到17世紀間流傳於廣大的地區間,甚至在澎湖內垵遺址中也有發現相同特徵的陶瓷盤。

由於政治因素,長久以來即便是緬甸人也無法輕易地進入克倫邦(註3),但港都莫塔馬之間以薩爾瓦江支流聯繫的克倫邦Kaw Bein是重要陶瓷生產的事實最終還是曝光。

四、高棉(Khmer)陶瓷的產地
東南亞歷史中的王朝,又以吳哥(Angkor)王朝最為有名。這個從9世紀初延續到15世紀中葉的王朝,以王都吳哥為中心留存下了如吳哥窟(Angkor Wat)等寺院遺跡。這個帝國的高棉陶瓷,生產於9世紀到13世紀左右。
高棉陶瓷的黑釉高足壺。(攝影/坂井隆)
高棉陶瓷的動物形容器。(攝影/坂井隆)
高棉陶瓷與到目前為止見到的其他東南亞陶瓷不同,幾乎不見有食器。代表性的器形為模仿自印度產金屬器、細頸帶足的壺、流呈曲折貌的水注、小盒及兔子等動物形容器(註4)等。這些應該是使用於王宮或印度教、佛教寺廟中的用品。另外,也燒造有放置王宮木造屋頂上的各式屋瓦。

由於在其他東南亞陶瓷食用器得以外銷的明海禁時代以前就已經結束生產,基本上吳哥帝國的陶瓷器並未出口。高棉僅使用從自然釉中誕生的灰釉及帶鐵的黑釉,因而也只有用這兩種釉藥分區施掛的作品。

高棉陶瓷的窯址在1980年代後半於泰國洞北部的武里南府(Buriram)發現不少。武里南府現在位於柬埔寨與泰國國境交接處的扁擔山脈(Dangrek),但多數的窯址集中於國境間的班瓜地域(Ban Kruat)。窯口幾乎都是興建在平地上,同一位置都重複興建了三次以上。此地區的製品多為黑釉,時間應為11、12世紀。

另一方面,作為帝國中心的吳哥地區,1995年在王都大吳哥(Aagkor Thom)東方15公里處的平原中,進行了Tani窯址遺跡群的調查發掘。此地的陶瓷多為灰釉,也包含了屋瓦。接續著這個調查,在更東方15公里處的荔枝山(Phnom Kulen)更發現了四、五個窯址遺跡群。

兩地區的窯址遺址群基本上是同樣構造,在武里南府邊境的班迭棉吉省(Banteay Meanchey)也存在有黑釉窯址。不同時期的主要釉藥產地可能有所不同。12、13世紀最盛期的吳哥帝國,其大規模的影響擴及了現在柬埔寨外,還到了泰國大部分的地區、寮國中南部及越南南部。特別是泰國東北部是僅次於吳哥地區第二重要地域,建設了很多地方都市及大規模寺院。

高棉黑釉陶瓷與泰國北部初期陶瓷使用的釉藥相同,另外帶有底足的壺也可能影響到了西撒查納來壺。長時間的內戰導致調查遲緩,不久的將來可能還會有更新的發現。

五、總結
如上所述,東南亞陶瓷中可見到:受到中國陶瓷強烈影響、以燒製食用器的大越陶瓷和以宮殿、寺廟建築或使用品出發的陶瓷兩種,兩者之間有相當大的差異。然而,後者除高棉陶瓷,在明海禁時期也都轉變成以盤為中心的外銷陶瓷。

一大問題在於,大越以外的其他陶瓷是如何誕生的。建築裝飾或使用品與印度起源的宗教文化有著很深的連結,但接受了同樣文化的群島部分中的爪哇卻沒有生產類似作品。另外,印度文化中除了磚等建築材料,並沒有其他陶瓷,因此並不可能是起源於印度。東南亞大陸地區的陶瓷是獨自誕生的說法或許較為合適,因為在其作品大規模出口以前,該處陶瓷與中國陶瓷幾乎沒有共性。東南亞大陸地區的陶瓷產生的契機,或許是在比印度還要來得激烈的雨季下為了保全建築也說不定。

同時,大越陶瓷中並沒有瓷器,器形以及紋樣也與中國陶瓷有著些微的差異,這一點也是必須確實提出來的。(翻譯|王怡文)                                     

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
國立歷史博物館《澎湖內垵中屯歷史考古研究成果報告》,2003。
坂井隆〈ベンガルの施釉タイルからミャンマー.カイン州の窯跡へ〉,《中近世陶磁器の考古學5》,東京:雄山閣,2017。
註釋:
註1:最為知名的例子是帶有1450年銘、收藏於伊斯坦堡托普卡珀皇宮宮殿(Topkapi)的牡丹紋青花天球瓶。另外,伊朗阿爾達比勒廟(Ardabil)收藏中也有一件15世紀前半的大越青花盤。埃及的福斯塔特遺跡(Fustat)中,也發現有青瓷壺。
註2:1600年沉沒於馬尼拉的西班牙籍沉船聖地牙哥號上,打撈出了大量的武信里壺。另外在琉球王國遺址中發現的武信里壺,被推測應是泰國米或酒的容器。另一方面,也可思考其與日本大阪堺環濠都市遺跡中發現作為火藥原料、產自泰國的硝石之間的關係。
註3:自1947年獨立以來,因克倫邦的克倫人(Karen)與以緬甸人為主體的中央政府之間的內戰長期不斷,普通人是無法進入此地。1980年代出現克倫邦地區、甚至跨過國境的泰國西部一帶古董市場中的白釉綠彩破片,在Kaw Bein窯址遺跡中也有發現。
註4:另外也還有大象等器形,橢圓形的剖面、身軀較大四足短小,器形上並沒有太大差異。頂部有個略大的孔,應是作為裝載內容物進出的孔洞,被認為是填裝咀嚼檳榔時所需之石灰的容器但無證據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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