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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頌仁談葉世強: 他這麼絕對的拒絕,本身就是一個藝術行為

張頌仁談葉世強: 他這麼絕對的拒絕,本身就是一個藝術行為

今年1月於台灣舉行的「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現場,在放眼一片西方品味的展位選件中,香港漢雅軒的展位在其間,顯得特別具東方文人的恬逸質地,展出了藝術家葉世強塵世少有空淨禪靈的作品。畫廊負責人張頌仁,這位被定義為中國當代藝術關鍵推手的人物,著靛黑招牌的唐裝,侃侃道出他與葉世強的相識。
葉世強《雪天月籬》,布面油畫,214×405cm,2006。(漢雅軒提供)
今年1月於台灣舉行的「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現場,在放眼一片西方品味的展位選件中,香港漢雅軒的展位在其間,顯得特別具東方文人的恬逸質地,展出了藝術家葉世強塵世少有空淨禪靈的作品。畫廊負責人張頌仁,這位被定義為中國當代藝術關鍵推手的人物,著靛黑招牌的唐裝,侃侃道出他與葉世強的相識。
一切,從灣潭山村的相遇談起
張頌仁憶起30多年前,約1988、89年時就曾前往碧潭的灣潭山村拜訪葉世強。那次經驗對他來說是相當特殊的,歷經了長途的公車搭乘時間,又轉乘了擺渡船後,最終才抵達在蔓草與荒煙深處—葉世強的居所,如今憶起,他認為那段經驗是趟踏入幻逸異境的旅程。到住所後,葉世強簡單地拿出些作品供張頌仁品鑑,但大約才看了七、八件,葉世強就準備開始送客,「我當時覺得很困惑,不是他邀請我來看他作品嗎?但我也就離開,後來才有人和我說他住所有掛個牌子,寫訪客會面15分鐘,我想我那時應該就是時間到了,像門診一樣。」然而那次會面,葉世強避世獨行的風格也深刻烙印在張頌仁的記憶之中。
而在葉世強過世的前一兩年,也曾因巴黎的展覽邀約,去電詢問張頌仁專業意見,這期間他們沒再碰過面。2008年前後,即便有聽說葉世強於台灣紫藤廬舉辦相關書畫展覽與講座,他也甚感興趣,但來往台灣多數還是在處理偏向新媒體藝術家的作品事務,包括陳界仁、袁廣鳴、葉偉立等,「但我心裡一直惦著這個人物,也深知他對時代的代表性與意義。」
2012年葉世強過世,其妻林如意主動聯繫張頌仁,她告訴張頌仁,葉世強留了張條子,寫了「將作品交給張頌仁處理。」
1964年,葉世強帶著學生到戶外寫生。(漢雅軒提供)
為葉世強涉事造廟
接下處理後續作品這項任務後,張頌仁並非依照慣常積極將藝術家的遺世作品,往畫廊展示呈現,反而先回頭著手處理包括其遺物、故居、作品脈絡梳理,藝術史奠基與定位繁複而吃重的任務。
他也提出幾個信念與家屬溝通,包括「一、如何將葉世強這個傳奇人物的傳奇性繼承下去。二、這個傳奇與藝術史的連接點在哪。三、在當代情境裡,過世藝術家往往都比較難進入到當下的潮流裡來發聲,我如何讓其作品與當代藝術社會也有所對話。」
張頌仁根據上述方向,來逐步處理與葉世強相關的計畫,策展是他熟悉的專業,他開始邀請藝術家葉偉立著手整理其故居,介紹葉偉立與葉世強家屬認識,並於2015年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其海外首次完整個展「入勝:葉世強書畫,葉偉立涉事」。至於,為何選擇葉偉立作為葉世強作品回應的藝術家,張頌仁表示,他看到他們藝術氣質間許多共通之處,「在台灣當代藝術家裡,對於歷史感、時代的錯落,葉偉立是一位最有感覺的藝術家。」他與葉偉立與其團隊的重點工作項目,即是以葉世強故居為主的創作方案,但不同於一般藝術家故居單純的紀念館意義,以葉世強一生如此半隱士的傳奇,張頌仁認為:「與其是蓋一座紀念館,我覺得更是要為葉世強造一座廟。」
葉世強《綠鳥(上承天禪寺路邊樹上看到不飛走的綠鳥)》,布面油畫,45×53cm,2011。(漢雅軒提供)
他認為「廟宇」的概念,「是將一個人的精神延續到今日,讓當代的人能在那樣的精神上,重新獲得養分。」葉偉立與其團隊的在修繕建築的過程,即已是創作行動,試圖透過當代藝術視線的整理,將葉世強固有的精神再轉化為當代藝術作品,這同時也是葉偉立過去創作計畫曾經與持續深掘的創作核心。葉偉立與其家人更喬遷至葉世強過去水湳洞故居附近,作為與葉世強對話長久的工作地點,張頌仁也持續在周邊置產,提供新的空間場域,供未來藝術家駐村、研究者研究文獻所使用。張頌仁認為葉世強的故居,不是只乘載一個文物陳列的功能,而更希望的是陳列他的生活狀態與情境。
葉世強《下雨的瓦屋》,布面油畫,60×72cm,2009。(漢雅軒提供)
歷史分途:葉世強與楊之光
而從藝術史脈絡上,如何看待葉世強於其中的意涵?張頌仁認為所謂的藝術史,是永遠離不開政治與文化歷史的,他認為其實葉世強在中國藝術史上,「站在一個特別有趣的位置。」
1926年,葉世強於生於廣東韶關,高中畢業後順利就讀於廣州藝專。1949那年,他與三位同學楊之光、葉大東、蔣健飛想要到外面世界探索冒險,他們師出同門,同為嶺南畫派創始人高劍父的學生, 四人寫下了《流浪宣言》,準備徒步旅行前往敦煌沿途寫生。比起書本上的理論,年輕的他們更信仰自己的雙眼與雙腳,認為唯有走向世界,才能悟出藝術的真理。
後來因國共戰爭時局動盪,一群人輾轉流落到台灣,葉世強因而就留在台灣繼續其對於藝術實踐的探尋,成為一位抗拒與逃避政治社會、藝術機制的創作者;而當時廣州藝專同行同學之一楊之光,雖然也來到台灣,但最終順利獲得船票返回中國,成為中國社會主義年代最重要的畫家之一,「他創造了在水墨藝術領域,社會主義的肖像造型。」而葉世強則成為那個年代,信仰走向隱士才能完滿的藝術生命,將追求藝術的永恆意境和心靈意象的精神延續下來。
1978年,葉世強搬到新店灣潭山村,開始隱逸的生活,他的學生經常會乘搭渡船到他的工作室聽他講課。(漢雅軒提供)
創建於晚清時期的嶺南畫派,為中國傳統國畫中的革命派,是在西方藝術思潮的衝擊下,近代中國藝術革新運動中逐步形成的,以創新的「折衷中西,融匯古今」為其識別。畫派主張引進西洋畫法,融合中西繪畫之長,並以時代的革命精神和強烈的時代責任感企圖改造中國畫,除傳承了傳統中國畫的筆墨特色,但也創製出有時代精神、地方特色、酣暢筆墨的水墨新格局。
葉世強的作品雖保有傳統水墨對於留白的意涵,但相較於嶺南派與時代氛圍的緊密與入世,葉世強的創作是企圖避世的,並執著保有創作者純粹、空靈的心境,成為嶺南派脈流下,一條特異的歧路對比。張頌仁認為葉世強和回到中國的楊之光的對照,從歷史與藝術流派來看都非常具有象徵的意涵,兩人的藝術源於嶺南畫派同一端,卻形成了各自的藝術風格,歷史的分途與比對也由此打開。
葉世強《樓窗紅傘》,布面油畫,45×52cm,2003。(漢雅軒提供)
潛行與拒絕的藝術行動
葉世強一生隨著歲月流轉,曾先後隱居於新店灣潭山村、東北海濱水楠洞、花蓮吉安鄉等世外山林,低調潛行於藝術市場與當代藝術界之外,始終孤身奮力面對他與藝術的關係。「他這麼絕對的拒絕,本身就是一個藝術行為。」而他定義自己在這當中的意義,即是將葉世強的精神訊息翻譯轉化為當代藝術社會可以理解的事件。
2015年香港藝術中心「入勝:葉世強書畫,葉偉立涉事」展覽一景。(攝影/Kitmin Lee)
2017年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歷史的分途:葉世強個展(攝影與文獻裝置:葉偉立)」展覽一景。(攝影/葉偉立、吳語心)
而從藝術世界的角度來看,張頌仁也認為葉世強的藝術實踐,其實對於當代的藝術創作者仍有參照價值,他提供一個特殊處理藝術世界的立場。「目前藝術界的狀態,是如何與資本主義共存,藝術家於此,該如何從容面對個人創作和藝術世界的關係。」
葉世強藝術的精神性不僅存於作品之中,更關鍵的是其生活狀態造就了他獨特的精神性。而此種精神性與生活方式,是與目前當代社會的生活方式作區隔的,張頌仁最後強調「恰恰這種生活方式,是現下當代社會中最嚮往的,我們怎麼擺脫消費社會的掌握,我們怎麼重新找到自身歷史的位置,他都提供了重要的提醒。」
2015年香港藝術中心「入勝:葉世強書畫,葉偉立涉事」展覽一景。(攝影/Kitmin Lee)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