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裁縫的故事
爸爸的一生經歷非常豐富,那天,他對我們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一九三三年,那時我們家住在江蘇省嘉善縣,凡是我認為精品的畫或是古畫,為了把它保存得更好,我特別請了一位裁縫師傅,用錦緞做出一個又一個的畫套,把畫裝起來,這位老裁縫,手藝很精湛,做得特別好,我常愛給他說笑:「老師傅,我真佩服你的手藝,做得是那麼的細緻、精美,我真的太喜歡囉!可是你的手工錢,也要得很高。」他笑了笑說:「張先生,你隨便畫一筆,拉很長,可我用手工縫起來,卻要多你好幾倍的時間,你的一張畫,價值連城,而我做一個畫套,只能得幾毛錢,你有妻室兒女要養活,我也有一家人要養活,我是向你多要了一些,希望你能諒解我的難處與苦衷。」我聽了他的一席話,心理十分難受。便說:「老師傅,你的話說得很有道理,我心服口服,從現在起我心甘情願,多給你一點工錢,行嗎!」
張大千與夫人徐雯波於巴西八德園中留影。
這事以後,過了好些天,都不見老裁縫來取貨送貨,我心理老惦記著他,而且有些納悶。一天深夜凌晨,我上廁所,經過走廊,彷彿看見他躺在地上,感到很奇怪,因天氣很冷,我匆忙的回房去了,但怎麼也不能入睡,輾轉不眠,他肯定不會在那兒,這是我的幻覺。是的,我應該設法去看看他,是否生病了。於是我去叫醒一位住在我家的學生:「吳子金,你趕快起來,幫我做一件事,把這廿個銀元,送到老裁縫家去,你就說我們老師說的,送給你,買點補品,補補身體,如有不測,就交給他的妻子,處理後事。」那學生心理很不願意去,可嘴上又不好說,只好勉強的去了。拂曉時,他回來了,還沒進門,就叫我:「老師,你真是,我送錢去,剛走到小巷口,離他家不遠,就聽見哭聲震天,果然是老裁縫病逝了,我忙把錢交給他妻子,她邊哭邊說:「真謝謝張先生的大恩大德,我們全家來世變犬馬,都定當報還。」那學生又說:「老師,你怎麼知道他病逝了?」我說:「你還說啦!都怪我們平時對他關心太少,好些天沒來,肯定是病了,需要錢,我們要是早點去,可能他還不會走,身體也好了,我真的很後悔,這種錯誤是無法追悔與彌補的。」
兩張飛機票
抗戰期間,到處都亂得很,爸爸對我說了下面這段經歷:
一九三九年,我和你宛君姨(大千的三夫人楊宛君) ,帶著你保羅弟,逃難到廣西桂林,日本鬼子成天不斷的丟炸彈,炸個不停,中國的老百姓,真是個個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大家都想早日逃到四川大後方,可能會安全些,保住性命,因此不管什麼交通工具,海、陸、空(輪船、汽車、飛機)都是爆滿。
為了控制我心裡的煩惱,晚上我仍堅持畫畫,就在傍晚,一個軍界的朋友,給我送了兩張飛機票來,是飛往重慶的,他說:「趕快安排好你夫人和孩子,作好準備,明天飛往重慶,你的票等幾天,想辦法買到了再走,千萬抓緊時機。」
吃過晚飯後,已經十點半左右,聽見有人敲門,聲音很急促,我忙把門打開,一看是位老太太揹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娃兒,噗通一聲,跪在我的面前,我連忙把她攙扶起來,請她坐下有話說慢慢,老太太一邊哭著,一邊說:「張先生,我兒子在重慶,我帶著孫子一直沒有辦法去重慶,我對他真沒有辦法交待,這兵荒馬亂的,我一個老太婆在外邊,又沒有親戚朋友,誰能幫助我,我知道有人給你送了兩張票來,你就成全我了吧!張先生,你是有聲望的人,總會有辦法,別人會幫你的,我把孫子交給他爹,就算完成我這輩子的責任,你就行行好吧!我們祖孫,來世當犬馬,都會報答你的恩德。」
此時我心頭難過極了,不知如何是好,便說:「老太太,不要太傷心,有困難,我們大家商量,想辦法,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這兩張我就讓給你們兩婆孫囉!」老太太連聲不斷的說:「謝謝!謝謝!」我說:「天已經很晚,老太太快回去收拾行裝,祝你們一路順風,再見。」我送她出門,看見她消逝在馬路的那頭,好久,好久,我的心都不能平靜。第二天下午兩點,天空一聲巨響,老太太乘坐的那架飛機,被日本鬼子給炸毀了,此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真悔恨自己,我本想讓她(他)們全家團圓,沒想到這意外的災難,造成多少人生離死別、妻離子散,日本鬼子的滔天罪行,這筆血債,刻骨的仇恨,中國人民何時能報,只有全國人民一條心,團結起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把東洋鬼子,趕出中國去,方解除我心中之恨。
頭戴東坡巾的張大千,抱著鐘愛的孫女綿綿,祖孫情深。
十歲「賣字」為生
爸爸最喜歡一面畫畫,一面講故事,那是一九四○年,我們家住在青城山上青宮,晚上沒有電燈,畫案上點的是煤油燈和幾支白蠟燭,爸爸開始講述他的童年:
我小時候,也很調皮,那年我十歲,和鄰居的小伙伴逮貓,在城牆頂上邊跑,那是很危險的,你追我趕,我跑得太急了,一不小心,一支腳踩在城牆那邊的一個房頂上,踩破了房頂上的亮瓦(玻璃瓦) ,那支鞋,掉在別人炒菜的鍋裡,正好炒的是回鍋肉,那大娘氣極了,立刻追出來看,是誰家娃兒,這麼煩,一看是我張老八,便提著鞋子,追著到我家裡告狀,我光著一支腳,拚命往家跑,趁著阿婆沒看見我,悄悄的換了一雙鞋,撒腿就跑,急忙找著我的小伙伴,怕的是吃鞭子熬肉(挨打) ,我倆身上只有幾個銅板,那伙伴對我說:「我們沒錢怎麼辦?」我說:「不用怕,你聽我的,我們往重慶那個方向走。」天黑了,我到一家客店,給賬房先生說:「我們要住店。」我很大膽,先寫了一幅春聯,掛在旅店的大門上,祝賀老板「財源茂盛,萬事如意」 ,兩張大紅紙,老板高興極了,忙問我幾歲?我說十歲,老板誇我:「好一個神童,字寫得這麼好。」第二天,門口擺了一張大方桌,筆墨準備好,放上大紅紙,附近的老百姓都爭先恐後的,來找我寫春聯,幾個銅板一幅,半天功夫,就賺了許多錢,人們都說:「掛上童子寫的春聯,一年都很吉利。」就這樣在外住了十天左右,每天有吃有用的,我第一次嘗到自己掙錢的甜頭。有一天,家鄉內江的一個鄰居,是做生意的,一眼看見了我,忙叫我:「張老八,你怎麼在這裡?你家的娘老子,都急壞了,到處找你,都找不著,你竟在這裡寫大紅春聯,賣錢,快跟我回家去。」沒想到我十歲就走上賣字的生涯,可說是我一生中走上藝術之路的開始。
張大千作畫時的專注神情。
在香港一個老鄉的故事
一九六三年,我到香港探親,我們父女住在九龍彌敦道樂斯酒店,父親的生活很有規律,總是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吃過油條豆漿早點,稍等片刻,就在大房裡,也就是畫室,準備好筆墨紙硯、開展他一天的工作。
一天,那位年輕的招待員敲門:「張老先生,樓下有位陌生的客人,氣勢洶洶的說是有要事找你,問他姓名,也不願說,我看你還是不見他的好。」爸爸說:「他不願說姓名,總有他的為難之處,既然他說是老鄉,就請他進來吧!」
來人大約四十多歲,是個殘疾人,手持一根拐杖,右腿有點跛,父親忙放下手中的筆說:「有什麼事,請坐下慢慢談,在這遠離故土,千里迢迢的地方相遇,這也是我們的緣份,有什麼為難之處,需要我張某幫忙的,我一定盡力而為。」這人臉上沒掛一絲笑容的說:「我黃某人流浪到香港,又是殘疾人,要想謀職是很困難的,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室兒女,生活實感困難,說實在的,我來找你這位老鄉,能支助我一筆數,讓我做個像樣的生意,以維持家人生計,你看如何?看到老鄉的份上,你不會拒絕吧!」父親看了一下對方、正在思考,如何來幫他、對方接著又說:「你借、還是不借?」父親說:「我張某人從來都是靠一支筆一雙手吃飯的,你突然提出一筆大的數,我是無能為力的,既然是老鄉,就好好商量一下,你有困難我肯定是要幫助的,我想這樣比較好,我即刻給你畫兩張畫,你自己拿去託人把它賣了,換成錢,然後開個店,先維持生活,慢慢再發展起來,因為我只有這個能耐,你要是遇上我正逢開畫展,展後我可以送一筆錢給你,現在短期之內,我是無法有許多錢的。」那老鄉沉思了一下,點了點頭:父親按自己的許諾,給他畫了兩張畫。幾年以後,聽朋友說,他在香港開了一家咖啡沙龍,生意還做得很紅火。
1982年,大千已84歲,仍勉力完成八大筆意的丈二巨幅荷花。此畫現為廣達基金會所藏。
給樂斯酒店兩個茶房的畫
那是一九六三年的夏天,父親從巴西到香港,而我從家鄉四川到香港,我們父女在那裡見面,父親最不願意麻煩他人和打擾朋友,所以我們住在九龍彌敦道樂斯酒店,那店裡有兩位茶房,專為我們做一些日常生活瑣事、送茶、打掃房間等,爸爸仍然堅持天天畫畫,差不多都是送朋友,每天都忙得很。一天早上,那兩位年輕的招待員,把我叫到一旁,悄悄的給我說:「張小姐,我們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我們非常喜愛張老先生的畫,可我們那有錢買得起呢?我們很想給他要一張,可又不敢向他說,所以想請你幫我們說說,看他是否願意?」
我說:「並不是我不願意幫這個忙,我父親的性格很直爽,誰給他要畫,他喜歡直接了當的說,不喜歡轉彎抹角的叫別說,你們就給說,張老先生,我們很喜愛你的畫,想給你要一張,不知你是否有時間,他定會高興的給你們畫,如果有什麼,我再說好嗎?」那天爸爸像往常一樣,九點開始畫畫,他倆進來了,我看了他們兩眼,希望他們趕快說,等會兒客人多了,他們就更不好開口囉!一個小個子青年說:「張老先生,我們天天看你畫的畫,喜歡極了,我們真想給你要一張,又怕你忙不過來,沒時間真不好意思」父親聽了哈哈大笑:「你們這兩個年輕人,怎麼不早說,我還以為你們不喜歡我的畫,我當然要送給你們,每天沒有你們辛苦的為我作事,我怎麼能有時間作畫呢?我馬上給你們畫。」不一會,屋裡來了許多客人、父親仍舊一面作畫,一面談笑風聲的擺龍門陣,一個看畫的老先生,看得很出神,還沒等父親畫完,他就高聲的說:「大千先生,這張畫我要定了,就給我吧!我太喜歡囉!」父親說:「你可不能說要定了,還要看我給不給你」那人說:「為什麼不給我,我再說一句,你要多少錢,我都拿出來,我就是要。」父親說:「這張畫已經早有主囉!我答應送給我的朋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怎麼能不守信用呢?」老者說:「是誰,我給他協商;我一定要。」父親說:「就是站在我面對的兩位年輕人」那人格外生氣:「為什麼給他們不給我,他們難道比我還要高一些,我還不如他們」父親有些生氣囉!「是的,你比他們神氣,你有錢,你可以在我畫展時,買嘛!喜歡那張,買那張,而他們可是給我立下汗馬功勞的,沒有他們為我作日常的生活事,我怎麼能有時間作畫,我這雙手能有閒作畫嗎!我感激他們的情,特別給他們畫的,他們和你是不同,你有錢可以買,他們沒有錢,沒法買,而他們也同樣喜愛藝術,喜愛畫,所以君子不奪人之愛,你說呢?老兄!你是我的朋友,他們也是我的朋友,對朋友,就該一視同仁,沒有貧賤和高貴等級之分,這是我作人的處世之道」那人雖然滿腹的不滿,又發不出來,因為他畢竟還是想,以後有機會,父親能給他畫張畫。客人走後,這兩位年輕人,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張先生,我愛你的畫,更愛你的品格,愛你為人處事的道義。」
爸爸總是這樣教育我們
一九六三年,姐姐和我先後去香港,探親爸爸,父親的許多朋友,都熱情誠懇的邀請我們去他們家住,他總是很客氣的、有禮貌的,委婉的回絕了,因此我們住在香港九龍彌敦道樂斯酒店。晚上,爸爸對我們姐妹倆說:「你們姐妹倆要懂事,我為什麼不去朋友家住呢?做任何事都要先想想別人,再想想自己,每個家庭,都有別人的生活規律,生活安排,我們去就打亂了人家的常規,麻煩了人家,我們又不是一兩天,而是一兩個月,我們無論送禮物、送錢,都還不了這個情,打擾了別人寧靜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別人寶貴的時光。這是永遠無法償還的。我們父女,住在旅館,有專門的服務,該付多少費用,我們就付,這是正常的,每作一件事,都要設身處地為他人想,朋友才能常處下去,不要只顧自己的利益和方便,而不顧他人,否則天長地久,友誼就消逝了。
張大千此畫於1939年作於上海李秋君歐湘館中。
爸爸在台灣和我的一次通話
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次。一九八二年,我到美國去探望父親,但老人家年老多病,在台灣不能前來,他要繼母來美國,陪同我玩玩,擺龍門陣,但爸爸和我常通電話,每次由繼母撥通後,我們父女再說話。有一回,電話撥通了,我說:「爸爸,好些年沒有見你了,爸爸身體可好,我很想你。」爸爸說:「你說話聲音大一點,我聽見你的聲音,就好像四十年前,聽見你娘的聲音,你娘是阿婆給我接的媳婦,我實在和他沒有感情,生前沒有很好相處,死後進棺木都沒有買一副,為了彌補我心底的痛苦與內疚,特別把你接到美國來走一趟,十一,提到這些,你恨爸爸嗎?」「爸爸,我是多麼的想見你,卻見不著你,爸爸,我永遠愛你。」此時,電話裡,只聽見我們父女的抽泣聲,那往事歷歷,那一海之隔,我們父女,盼了多少月,盼了多少年,卻依然未能團聚,沒能見面,真是時代的苦難,說實在的,不在一起,也不等於分離,因為割不斷的,是我們父女思念之情。
Tags
張心慶( 1篇 )追蹤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