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是一場去年就提出邀約的訪談,在快一年後,才與鄭宗龍碰上面。原因無他,關於接任雲門藝術總監一事,他說的還不多,「做」更重要。行動為話語附上力量,於是一句「當我們可以開始試著好好關注一個身體的時候,世界不會有太多問題。」那震動是敲上心頭的。
雲門2藝術總監鄭宗龍。(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巧合般,總在奇數年接到訪問鄭宗龍的任務。從2015年的《來》、2017年的《捕夢》到2019年的《毛月亮》,也恰好是他剛任雲門2藝術總監到即將接棒雲門的時間。每回見面的熟悉感,是他透過創作看進靈魂深處的堅持不變,更逐漸以溫潤光暈向身邊的人感染出去,如同他對月亮的形容「溫暖,而非刺眼的照耀。」這些堅持,從《一個藍色的地方》已可窺見一二。這是支極憂鬱的舞,各種狂躁、歇斯底里與孤獨在黑夜與白晝的邊界交會。這些靈魂,化作《來》的起乩瞬間,吶喊著《十三聲》的兒時記憶,潛入艋岬廟口與萬華街頭,召喚生猛地靈。又悄悄竄逃進《捕夢》的私密慾望縫隙。最後,鄭宗龍舉頭望向牽引著人情緒起伏、地球潮汐變化的「月亮」,照見騷動的內心世界。
雲門2《來》的舞者鄒瑩霖。(攝影/李佳曄)
雲門2《捕夢》。(攝影/Gia To)
陰晴圓缺,總有不可見的暗面
即將於台灣國際藝術節上演的《毛月亮》,在國家表演藝術中心三場館共製規模下,邀請了冰島天團Sigur Rós創作音樂,剪紙藝術家吳耿禎與影像設計師王奕盛聯手創造舞台幻境。高規格藝術群,與鄭宗龍一同往月球探去。事實上,去年與澳洲雪梨舞團合作的《大明》,已是月亮初探,透過滿月的和諧意象,在紛亂世間提供一絲溫暖,他想給來自不同文化的月神開場派對。這場派對,在《毛月亮》裡,搖身一變,彷彿轉化為迷幻狂暴的出神祭儀。
《毛月亮》劇照。(攝影/李佳曄)
2017年鄭宗龍替雪梨舞蹈團編創《大明》。(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月亮」有何迷人之處,讓鄭宗龍連續透過兩作一探再探?「毛月亮」是月暈的俗稱,古語「月暈而風」,暗喻風起,即有事要發生了。舞者似獸搖晃,髮絲狂舞,野性慾望呼之欲出,與《大明》的和諧穩定恰成對比,似有意指向月亮暗處,那永遠無法被看到的一面。鄭宗龍說那是一種不穩定,可能是慾望,或只是想掙脫的狀態。「什麼時候才能有林懷民老師《水月》的狀態?」他若有所思說道。
《毛月亮》劇照。(攝影/李佳曄)
個人與整體,漸漸會變成一個漩渦
《在路上》、《一個藍色的地方》、《大明》到《毛月亮》,他的舞作主題從行旅途中、天空到月亮,「大自然」是鄭宗龍口中最好的電影院,也是寄情對象。「每個人看月亮,其實是反映自己的內心」他停了一下,似不願說破什麼。
「很多事情之所以美,是因為它提供一個模糊的印象,那個模糊不是不清楚,而是給予『空間』。但當代藝術要你所有事講得清清楚楚,物件不重要,說法跟觀念才是重點。對我來說,用作品傳達我的想法,不是真的告訴觀眾什麼,而是一起『參與』。我跟作品都只是一個媒介,希望可以點燃觀眾心裡一些感受。精準的主張及主義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參與的感覺,那個發現應該是在觀眾。」
雲門2《在路上》的舞者江保樹和張堅豪。(攝影/陳建彰)
雲門2《一個藍色的地方》。(攝影/劉振祥)
那個發現,更是在舞者身上。「舞者也是作品主要的說話者,我比較像在『看他們跳舞的人』,提供一個想像氛圍,或問些問題。譬如我們在討論月亮跟情緒的關係時,每個舞者必須找到自己在生活經驗上的連結,找到『動』的動機。他為什麼要踏那第一步?他的表情跟身體是什麼樣貌?找到以後我就不用說太多,他會去自己該朝向的地方。舞蹈過程中,整個世界的建構都是來自於他(舞者)。」
看鄭宗龍與雲門2的舞者,無論是《十三聲》或《捕夢》,總為這些看起來同樣乖張顫動的身體,卻又極具細膩的個人表達吸引。如果說《十三聲》的張狂吶喊出了某世代的台灣人處境,那麼《捕夢》則是往夢裡逃去,發現連慾望都彼此牽連著。套句鄭宗龍的說法「這是一個漩渦。」「當我們走出來的時候就拋掉一些自己,這是最理想的社會,沒有界線,整體是一個『共識』。就創作來說,共識在排練中產生,這漸漸會變成一個漩渦。二團已經有這個共識了,建立在《十三聲》,《捕夢》則是非常個人。沒有固定章法。」
雲門2《十三聲》。(攝影/劉振祥)
雲門2《捕夢》的舞者廖錦婷。(攝影/李佳曄)
編舞家雖強調沒有固定章法,但從旁觀察,鄭宗龍始終琢磨著同一課題。也許是他不時提到的佛性,或是躁動靈魂深處的平靜。所以這回為了《毛月亮》到冰島拜訪Sigur Rós,他再自費待上冰島一週,24碗泡麵用盡,見著冰島的豐富地貌與極光女神,不知將為《毛月亮》沁入如何的寂靜空靈,在這躁動的慾望之火上。
Sigur Rós發行《毛月亮》黑膠。(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每個人都乘載了一點點改變未來的責任
熟悉鄭宗龍作品的人,必能體會他向來透過作品細膩訴說,這次訪談從新作《毛月亮》談起,其實是暖身,暖一暖聊「接棒雲門」的身。果不其然,來到這題,他沉默了一陣,務實地說出:「我們是舞團,作品做得好,所有事情都順,團就可以繼續下去。我們一年只有一次發表新作的機會,三年沒有好看的舞,我就要回家賣拖鞋了。誰要等你三年啊?」
作品雖是舞團動力來源,不過他也深知表演藝術的團體戰體質。雲門在老師林懷民40多年來的帶領下,組織架構完備,由一群「雲門人」一步一腳印貢獻與扎實累積。這群背後推手齊心打造的工作環境,讓編舞家安心創作,更是鄭宗龍想努力維持的創作基地。「這是(雲門)一個很好的地方,如何保持很重要。人對了,什麼都對。」
鄭宗龍與舞團工作照。(攝影/王弼正)
關於兩團未來走向,鄭宗龍從雲門2的耕耘提問:「二團在做什麼事?年輕,與推廣。『春鬥』提供平台讓年輕藝術家與年輕舞者合作,這個事情在雲門能不能繼續做?如何做?都是我們思考的重點。」而對於眾所熟悉的雲門身體傳統,太極導引、武術還要不要繼續打?芭蕾舞、現代舞的身體訓練還要不要繼續上?他繼續丟出本質思考:「一個職業舞團的舞者,應該要上什麼樣的課?芭蕾、現代給我們外放的力量,武術、導引帶給我們內觀的穩定。如何在這樣的身體上開出不一樣的花朵,也是舞者的責任。怎麼用身體?有沒有其他方式面對這套身體?出拳螺旋反過來是什麼?太極導引的綿密被斷掉會是什麼?舞者可不可以生成自己的樣貌?所以,這樣的身體訓練會保持,但是頭腦要換,思考並轉化所受的訓練,每一個人都乘載了一點點去改變未來的責任。」
鄭宗龍與舞團工作照。(攝影/李佳曄)
肉身與LED:當我們開始關注身體的時候,世界不會有太多問題
從身體來的事,從來不只是身體而已。好比當這次的《毛月亮》也觸及當代人身體感知與科技間的思考,鄭宗龍就請來了龔卓軍教授給舞者們上哲學課。從幾部火紅影集《西部世界》、《黑鏡》等開啟討論,或是聊些切身的哲學問題,如「你覺得你自由嗎?」、「你會讓小孩去學校上課嗎?」等,開啟舞者們面對自身當代處境的思考外,也同時撞擊鄭宗龍對於人性、感知與科技的思辨。
他提到小時候開卡車幫父親送貨,地圖是長在身體上,現在則是與父親爭執著Google Map有效或是駕駛經驗勝出。轉頭則提到未來劇場因節能減碳,將全面取消線條溫暖的傳統燈,改用冷靜、犀利的電腦燈等。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讓他拉扯於感知的不適與未來的必然之間。尤其,聊到他熟悉的民間信仰儀式,對比現今宮廟的線上拜拜功能,他蹦出一句:「原來形式可以變,但內心的恐懼永遠都在。」關於這些拉扯,鄭宗龍笑笑說:「我只是提供一個空間讓這兩種東西一起說話。如果《毛月亮》好看,可能是我找到一個平衡,如果舞作不好看,可能就是LED贏了。」
儘管從鄭宗龍的語氣中,多少嗅聞出他對於科技強勢介入生活的態度是悲觀的,但提到對於舞蹈的信念,他的神情卻又顯露沉著。「我們每天都要為了自己的三餐而奮鬥,有些人用電腦、有人些用身體,每個人的方法都不一樣。回家以後,我們內心也有很多豐富無法言說的感受。舞蹈對我來說是最好的媒介,把生存、表達跟奮鬥連在一起,有這副身體我就可以把內心奧妙的世界表現出來,節能又環保。這是我選擇舞蹈這件很事重要的一個原因。而且當我們可以開始試著去好好關注一個身體的時候,世界不會有太多問題啦。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達到這樣的理想。應該就是繼續做作品吧。」
雲門2《在路上》的視覺設計由何佳興擔綱。(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鄭宗龍與雲門下一頁
40多年前,雲門草創,林懷民與一群熱愛舞蹈的青年們一路打拼,彷彿傳奇, 想來都令人熱血沸騰。雲門人一代傳一代,皆是表演藝術圈耳熟能詳的舞蹈前輩們,鄭宗龍也是其中之一。歐美各知名現代舞團,都同樣面對藝術總監離去後舞團的續存問題。傳承,則是雲門一直在做的事。林懷民早早培養鄭宗龍接班,準備離去時也不忘一再向國際介紹他的名字。
雲門2《來》的舞者李尹櫻(中立者)。(攝影/Gia To)
我不認識作為雲門舞者的鄭宗龍,更沒見識過那口耳相傳的叛逆少年,我認識的鄭宗龍,多從訪談或作品而來。從《牆》初見他堆疊音樂與動作的執拗,到了《十三聲》聽見他與舞者共織兒時艋岬與當代萬華的召喚與嚎叫;《捕夢》的他讓出更多,舞者個人的私密性流竄整體。給予彼此空間、強調參與的態度,似逐漸成為他的行事特質。如今,雲門藝術總監的棒子將交到鄭宗龍手上,他清楚明暸劇場必須集「眾人」之力,雲門以外,他支持各種將舞蹈擴散出去的事件。好比近期兩廳院打開大門讓街舞與雲門2的舞者一同較勁,或他擔任小事製作在台灣國際藝術節的「戰鬥果醬」評審,也曾參與直面觀眾、評論人、觀察人對談《十三聲》的「TT不和諧」講座等。2020年後的雲門將駛向何處?來自艋岬街頭、舞者養成的鄭宗龍直接從行動來,作品與行事風格足以表達他的待人與視野。鄭宗龍與雲門下一頁,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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