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今年30歲了。1995年，何國慶有感於鍵盤輸入逐步取代傳統書寫，以父親之名成立基金會，透過展覽、講座、教學、出版、研究與獎項等多元形式，長期投入書畫藝術與歷史文化教育。近年建立的「雲端博物館」，更將藏品系統性數位化，提供高解析圖檔與作者生平、釋文等相關資料，免費開放予公眾，讓觀者在螢幕前即可細讀前賢手澤，成為明清以降視覺文化的一座線上知識庫。
在長期收藏與研究之中，基金會藏品與展覽主題，以明代與民國時期書法最為人熟知，已於海內外舉辦過不同主題上百檔特展。有別於過往，「而立—30周年元明選品展」刻意將焦點轉向過去較少整體鋪陳的面向—元代高僧、明代帝王與思想家翰墨，連同承載時代視覺日常的元明佚名畫作一併推出，其中多有基金會首度公眾展示之作，讓觀眾得以從另一個角度，重新觀看元明之際的書法與圖像世界。
若放回更宏觀的中國藝術史敘事來看，談到元明書畫，多半從皇室內府、國家級博物館與幾大家族舊藏寫起；然而，在這些「正統」典藏體系之外，一個民間單位要在短短30年間，系統性建立起古代書畫收藏，實屬不易。市場流通作品真偽繚亂，保存、修護與研究又都仰賴長期投入與專業支撐—在這樣的前提下，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30年來所累積的藏品，實際上也構成一部民間如何介入藝術史書寫的實踐史，以及藝術文化傳承的公眾價值。
也正因出發點是「民間收藏」，基金會只能實實在在憑藉鑑賞眼光與學養判斷，在市場中以真金白銀，從浩瀚的歷史裡汲取那些易被忽略卻關鍵的人物與作品之光。於是既是「而立—30周年元明選品展」最具代表性的面貌，也反映出基金會30年間一步步累積而成的收藏方向與視野。現正於創時講堂展出，展期自2025年11月13日至2026年1月17日，與故宮百年院慶特展風潮相呼應，亦隱含著補白之意，在乾隆品味的皇家視野之外，從古書畫去窺見一個更完整的時代。
斯人德高，禪林到東瀛：元代高僧書法的跨國流轉
高僧書法自帶流量，有著一群堅實的粉絲。基金會曾於2020年展出「歷代高僧書法展」廣受好評，當時重點偏向明清與民國高僧。此次展出的元代高僧書作，多仍保留日本裝裱，可見其與日本流傳之關係，也讓人得以窺見禪林書風於元代的發展軌跡。今日，日本寺院及博物館多藏有中國失傳的宋元高僧書蹟，其中不乏被定為「國寶」或「重要文化財」之作，亦成為中日佛教文化交流的重要文物。
元世祖忽必烈征戰日本失敗後，在至元二十年（1283）接納普陀山方丈愚溪如智禪師的諫言，欲藉佛教交往修復兩國關係，以勸日本「歸附」。如智兩度奉書以元「宣諭使」赴日，皆因颶風等天候因素半途折返。到了元成宗，改派一山一寧禪師出使日本。一山一寧於大德三年（1299）啟程，初抵日本時一度被誤認為奸細遭拘禁，後獲釋並長居日本20年，先後住持建長、圓覺、南禪等寺，漸獲後宇多天皇及公卿貴族信任，圓寂後日本朝廷追贈「一山國師妙慈弘濟大師」稱號。展出的〈草書偈語〉為其去世前兩年所書，為一寧在日本應弟子問扣而書，以偈語闡釋「入道之捷徑」，偈中「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乃是什麼。別用功，純一久之，必有個入處。」引導修行者從外在紛擾與內心妄念中解脫，以專注內觀之工夫，從而進入佛法的境界。
了庵清欲（1288－1363）時人尊為東南大法幢，士大夫問道者甚眾，元順帝曾御賜金襴袈裟及「慈雲普濟禪師」之號，於盛名之下，多位日本僧人皆曾前去訪問。他的書法受到中日讚譽，具趙孟頫之風，現藏於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國寶」〈法語〉（1341年作），即是贈至中國訪學的日本僧人。
基金會展出的〈觀〈中峰和尚山行像〉四言詩〉是了庵清欲過世前兩年所作，載觀元代高僧中峰明本山行圖贊語，盒中另附日本真珠庵等藏家考據跋語。
而受到趙孟頫賞識教授書法，並親自出資為其購買「度牒」（合法出家證明）的楚石梵琦（1296－1370）也在展中。楚石梵琦〈行書偈語〉乃禪悟感受而作。「譌傳譌，薰蕕雜處固難辨，遼天鼻孔如之何。獨芳豈肯生分別，與眾同居自超絕。早晚優曇吐異香，天龍管取所忻悅。」文中以「香花」比喻修行者在真假難辨、善惡交雜的世間，仍能保持高潔品格、與眾同居而自顯清芬，受到肯定。
澹居行中（1309－1382）〈行書因碁說法卷〉則是以棋局喻佛法，文字、修行與書寫交織為一卷。原訂為明代的澹居法鎧，後透過畫面印鑑知曉為元代的澹居行中。行書記歐陽修拜訪高僧的經歷。歐陽修初視高僧所見與他人無異，直到與人對弈時，請高僧「因碁說法」，高僧便以「若論此事，如兩家著碁相似，何謂也？敵手知音，當機不讓」來開示佛法，意指世事與下棋相似，需與對手相互理解、當機立斷，不容退讓。
宋代釋惠洪在題釋昭默遺墨時曾云：「道大德博，為叢林所宗仰，雖其片言隻偈，翰墨游戲，學者爭祕之非以其書詞之美也，尊其道師之德耳⋯⋯斯人德高，而名往就之耳，借使此老書不工，當秘寶，況工乎？愈可寶也！」今日重讀此語，對於如何看待高僧書法，依然深具提醒：書法固然可賞，真正被珍視者，往往是其背後的人格與道德光芒。
「無款」之妙：趙孟頫《四時詩冊》與佚名之美
展中書法，唯一無名款之作—《四時詩冊》，以大字書寫春、夏、秋、冬四首古體詩，原形式應為條屏，後被裁裝成冊。字體墨色濃淡鮮明，並可見網狀點陣紋理，這樣的特殊現象，或被推測此本為書法的「第二層」，然尚待進一步研究討論。冊中大字結構精嚴、筆勢雄強，雖無名款，然透過書體風格比對，多認為此乃趙孟頫之作，且與世人慣常印象中偏於「嫵媚柔美」的小行楷趙書大異其趣。存世趙氏大字書法多為晚年所作，此冊字體尺度較〈三門記〉及〈妙嚴寺記〉為大。
冊前具藝術史學者傅申題記，冊後則匯集歷代鑑藏家接力題跋。清道光壬寅（1842）時，此冊主人為陳敘齋，何紹基、張穆、呂佺孫、呂倌孫、莊受祺等等人雅集同觀後各留跋語。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藏家為端方，其言：「余所藏松雪書，以此為甲觀，未可以無款少之，有目者自能辨識也。」後於光緒癸卯（1903）春三月，邀王闓運、李葆恂諸友觀書留跋。至宣統二年（1910），完顏景賢又於後紙加跋：「鑑別名跡，原不待有款識⋯⋯昔宋劉涇得顏書告有五分墨，尚裝為秘玩。此冊墨色暗淡，又何損於名跡耶。久叚熟觀，既飽眼福，因贊曰：好！兩字一句曰：好！好！三字一句曰： 好！好！好！記此以博匋齋（端方）一笑。」完顏景賢連三點讚，記其欣悅之情，令人讀來宛如百年前的社群留言串。
「鑑別名跡，原不待有款識」一句，放在今日依然受用，是鑑賞藝術作品的重要提醒。倘若過度迷信「名字」，不但可能落入贗品陷阱，也可能錯失精彩作品。因此，展中特別並陳多件「佚名」作品：〈元代白衣觀音像〉、〈元代紅衣羅漢〉、〈元代釋迦出山圖〉、〈元代松鼠戲竹〉、〈元代螃蟹圖〉、〈元代猿猴圖〉、〈元代水龍圖〉、〈元代仿巨然山水軸〉（王鐸舊藏）、〈明代宮廷花鳥立軸〉、〈明代江防海防圖長卷〉、〈雙鶴圖〉、〈士人雅集圖〉、〈仿董源溪岸圖〉等等。在缺乏作者名款座標時，不以名氣導航，而是回歸作品本身，觀其用筆落墨、敷彩上色與構圖章法，再進一步體會畫面精神氣韻。亦可嘗試將作品放回某一朝代或風格譜系中，如偵探辦案般循蛛絲馬跡探究其可能的源流，賞畫的樂趣，也於此加深。
天象與江防：從水龍卷到海防圖
〈元代水龍圖〉屬記錄罕見自然現象「水龍捲風」的風俗畫類型，構圖自上而下形成「天象—山川—人事」三層敘事。上層天空積雲湧動、江面出現「水龍」吸水、夾雜水滴的雲柱宛如一道白練通天；中層江面船舶聚泊，暗示避風，人群仰眺遠處天象；下層垂柳遭疾風掃拂，枝葉狂舞具動勢，柳下兩牧童騎牛佇立，一人雙手緊按帽簷，另一頂斗笠已被狂風吹飛，將觀者視線導回前景。畫家以細筆勾皴、淡墨破染，精細鋪陳雲水浪濤層次，營造出氤氳水氣情致，筆墨極佳。本幅既具觀象學意味的客觀描繪，又透過人物、舟船、垂柳等可感物象傳達情緒，將自然奇觀轉化為可讀的視覺經驗。
何國慶稱：「我不在意作者名字，只在意作品好不好、有沒有意思。」所謂的「有沒有意思」，不只指藝術鑑賞層面，也包括多種學門視角的閱讀可能。除科學性的記錄天象，同樣展現多重視角的，還有具實用功能的軍事地圖。〈明代江防海防圖長卷〉依地名沿革推斷，應作於嘉靖年間，描繪長江沿岸的軍防布署：從「岳陽樓」、「赤壁」開始，「自洞庭所受湖南湖北諸水俱會于此」，卷中榜題小字除標明地點，亦記錄軍情資訊，如「小孤山江面險要乃盜賊出沒之所⋯⋯」須加強防守等。軍營猶如大富翁遊戲中的小房子，有的另有紅色旗幟飄揚，畫至長江入海處「水分鹹淡」的「洋子大江海口」，全卷長達六百餘公分。
「我對古代地圖很有興趣，可以知道當時的地理區域、軍事防衛等，等於回到那個時空。嘉靖朝最大的外患就是倭寇，可以從長江沿岸直接打上來。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十多個倭寇從浙江紹興上虞縣登陸，八十多天攻掠杭、徽、寧等二十多個州縣城池，擋不住啊，直逼南京城下。那些流浪武士是非常厲害的。」何國慶對於史實總能信手捻來，說故事看重歷史的背後，其實隱含著對他對國家治理與生民的關懷，也成為其獨特的收藏面向思考之一。
「只見其名」到「得見其真」：名士手澤的補白
在「名家」與「佚名」間，展覽亦精心挑選多位群英，他們以學力資筆力、以人格煉風神，如孫堪〈見荷草廬圖軸〉、翁大立〈孔子觀欹器圖〉、郭都賢〈宿莽秋山圖〉、張寧〈奚官相馬圖〉、湛若水〈贈丙朋門台山水軸〉、馬負圖〈官上加官〉等，都補充了歷史上於各領域傑出人物，只見其名而難見其手跡的圖象缺憾。
翁大立〈孔子觀欹器圖〉取材「宥坐之器」典故，敘述孔子在魯桓公廟試注水於欹器，以「守滿有道」示誡弟子。欹器空則斜、半滿則正、盈滿則覆，寓含「滿招損」之戒、以中為度之理。本幅上有唐大章所書篆額與萬恭長文補述故事，下接翁大立萬曆五年（1577）隸書長篇題識，圖文互證義理淵源。作為水利治河名臣的翁大立（1517－1597），此作可視為其以「節制有度」為治術的具象體會。
再看郭都賢（1599－1672）創作於綾本的〈宿莽秋山圖〉。郭都賢性嚴介，為官清正，風骨凜然；工詩文，書法瘦硬，兼善繪事，寫松、蘭、竹尤妙。明隆武二年（1646），亦即清順治三年，清兵入定湖南，他束髮入益陽浮邱觀修道出家。何國慶談起他時，特別提到：「他是天啟二年（1622）進士，這科我很重視，同年還有黃道周、倪元璐、王鐸。」除上述四人，基金會尚藏有文震孟、盧象昇等共19位同科進士的翰墨，可見其有意從科舉群體角度來重新理解明末精神風貌。接著談其事跡，「他早年有恩於洪承疇。洪承疇降清後，欲餽贈金錢並請他兒子監軍，郭都賢都拒絕。洪承疇拜訪他時，他故意瞇著眼睛，洪承疇驚問：『何時得眼疾？』，郭都賢說：『認識你時，我眼就已經瞎了。』後來，洪承疇在長沙興起文字獄，拘禁名士百人，郭都賢為救眾人，不得不重往相見，成功說服洪承疇釋放眾人。」
畫作題識：「宿莽開成佛國，秋山寫入家園。避世以來去世，石門之內柴門。晦牟老友九日同登小嵩。喜青溪之趁心跡，皆閑笑白首之狂，煙雲過眼，歸寫殘山，用錄舊句補之。頑石自遣。」本幅創作於明亡後，郭都賢將山川化為心景，秋山清寒，筆簡意遠，情景與詩意互為發明，以渴筆皴寫山石坡岸，以淡墨細勾稀疏松針、少量宿墨點染枯木，整體幽秀曠逸，殘山剩水，惜墨如金，一派蕭瑟蒼茫之感，或也映射出畫者「閑笑白首之狂」的自解與超然，「煙雲過眼」。
「書，心畫也」：從個人感受回望收藏事業
《文心雕龍》裡說：「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在詩文、書法與繪畫之中，若結合人物生平事跡來看，「人」的性情格調往往躍然於筆墨之上。
展中尚有，姚廣孝〈夏日遊天平山白雲寺二十韻〉、王陽明〈草書七言詩卷〉、顧炎武〈與元恭（歸莊）書〉、黃宗羲〈與某人書〉、王世貞〈李于鱗罷官歌卷〉、朱由校（天啟帝）〈天啟御筆〉等書法，以及朱瞻基（宣德帝）〈玄虎圖〉、朱載垕（隆慶帝）〈鴛鴦花卉〉、文伯仁〈葛稚川移居圖〉、戴進〈鍾馗踏雪圖〉等畫作，皆各具面貌。藝術史對作品的詮釋永遠不可能完整，總留有許多可以討論與再思的空間。
探究基金會的收藏視野，可說是「以人為根本，以歷史為格局」，透過不同階層、不同身分的書畫作品，去重現豐富且多元的時代生活。回望這三十年心路，何國慶說：「就是一步一步走到自然。要踏出第一步之後，慢慢的路會越走越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北宋理學家張載有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我就是『為往聖繼絕學』，就是把先賢他們的作品留下來。」
而立－30周年元明選品展
展覽地點｜創時講堂
展覽時間｜2025/11/13至2026/1/17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9期〈「而立」的元明視界－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三十年選品記〉，作者：藍玉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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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玉琦( 276篇 )藍玉琦，畢業於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史研究所碩士，長期專注於古美術研究與推廣，致力於使其價值進入公共對話與更廣泛的閱讀場域。2025年獲第49屆金鼎獎雜誌類主編獎，現任《典藏・古美術》總編輯、《歷史文物》編務總監。行走於文字間，願有愛的你我都身心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