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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立鈞專欄】名為「裸體」的外衣:從上帝的「光之衣」到維納斯的「肌膚」

【李立鈞專欄】名為「裸體」的外衣:從上帝的「光之衣」到維納斯的「肌膚」

一篇名為《裸體》(Nudità)的文章中,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提到了一個關於「裸體」在基督教歷史中所引發的爭論。而引發這個爭論的,正是聖經中「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的著名段落。
在一篇名為〈裸體〉(Nudità)的文章中,義大利哲學家喬治.阿岡本(Giorgio Agamben)提到了一個關於「裸體」在基督教歷史中所引發的爭論。而引發這個爭論的,正是聖經中「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的著名段落。
《創世紀》中提到,化身成大蛇的撒旦引誘亞當和夏娃,在他們吃下善惡之樹的果實之後,他們的雙眼將會被開啟,並獲得只有上帝所能擁有的知識。然而,有趣的是,根據聖經記載,在亞當和夏娃吃下了禁果之後,他們意識到的第一件事其實是自己竟然「赤裸著身體」。從此之後,亞當、夏娃開始用無花果樹葉編織用來遮蔽身體的腰布。在被逐出伊甸園後,他們則用獸皮來製作衣物。
馬薩喬(Masaccio)《逐出伊甸園》(Cacciata dei progenitori dall’Eden)局部,1426-1427。(© 維基百科)
我們知道,「偷吃禁果」標示著一個萬劫不復的事件:人類將被流放至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生活之中。然而,對於中世紀的神學家而言,這段記載中也存在著一個亟待解決的矛盾:我們該如何解釋亞當、夏娃在吃下禁果前對自己「裸體」毫不知悉的狀態?難道他們和《國王的新衣》中的國王一般昏愚、無知?
基督教神學家解決這個矛盾的方式非常簡單(或者該說有點賴皮?):他們拒絕承認亞當和夏娃在犯下原罪前真的是赤裸的,並且替亞當和夏娃「創造」了一件在聖經中事實上從未提到過、純粹理論上的「外衣」。他們解釋,亞當和夏娃之所以沒有意識到自己裸體,是因為他們身穿上帝所恩賜的「光之衣」。這件透明的「光之衣」不但遮掩了肉體原初的「工具性」,更讓身體昇華成一個純潔、完臻、不朽的「概念」。在這樣的思考下,神學家也把「剝奪外衣」視為是上帝對人類最初的懲罰。
對此,阿岡本評論道,基督教其實是一套關於「外衣」的神學。
回顧西方藝術史,事實上我們也可以說,西方藝術總在替「裸體」披上一件件「思想上的外衣」。從把「完美的身體」推崇為「理型(eidos)的體現」到將人體視作「世界的尺度」,透過一系列「理想化」的過程,西方藝術不但合理化了「在作品中展示、呈現裸體」,更進一步將「裸體」定義為每一個藝術家都該具備的基本知識。
在文藝復興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是萊昂.巴蒂斯塔.阿爾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的說法。在《論繪畫》(De pictura)中,他主張每一個畫家都應該仔細研讀「裸體」,甚至建議畫家在繪製人物時先畫「裸體」,最後再加上衣物。
就這一點看來,我們可以說,今天在藝術學院裡仍繼續開設的「裸體畫課程」直接繼承了文藝復興時代以來的傳統:它們都認為「裸體」具有某種本質性、超越性的價值。但如果我們以為「裸體」在西方藝術的傳統中始終被尊崇為「不可逾越」的價值的話,我們就只看到了「裸體」在西方文化的一個面向。
事實上,在「裸體」在西方被推崇為「人體的本質」的同時,「裸體」本身也矛盾地被視為只是人體的一層「外衣」。這個觀點明顯地反映在阿爾伯蒂的繪畫理論中。在他建議畫家先畫「裸體」再添加上衣服的段落之後,他馬上補充,更理想的狀況會是,先從骨骼、肌肉畫起,最後再替人物披上皮膚與外衣。從他的角度看來,繪畫的過程其實就是替人物漸次穿上一件件衣服的過程。而在這邊,「裸體」充其量只是皮膚覆蓋在肌肉上的狀態。正因為如此,在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畫室裡,我們不只會看到仿製古希臘羅馬時代的雕像或是人體模特兒,也會看到扒去皮膚的「肌肉人」模型或是骨骼標本。
史特拉丹努斯(Stradanus,亦稱Jan van der Straet),《藝術學院》(The pratitioners of the visual art),1578年由寇特(Cornelis Cort)仿製。(© 大都會美術館)
除此之外,「打開裸體」的奇想更體現在各式不同的圖像與媒體中。譬如安德雷亞斯.維薩里歐斯(Andreas Vesalius)在他1543年著名的解剖學圖錄《人體的構造》(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中,就挪用了古希臘時代流傳下來的雕像,將解剖過程中看見的血肉、器官直接套用在當時被認為是「最完美的裸體」之上。
現藏於梵蒂岡博物館的《貝維德雷軀幹像》(Belvedere Torso)。據傳為古希臘雕塑家阿波羅尼奧斯(Apollonios)所作。(© 維基百科)
圖版出自維薩里歐斯(Andreas Vesalius)《人體的構造》(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 巴塞爾大學圖書館)
在18世紀,梅蒂奇家族更委託義大利雕塑家克萊門特.蘇西尼(Clemente Susini)製作了一系列真人大小且可以被「打開」並漸次將身體組織、內臟器官一一取出的維納斯蠟像
馬佐里尼(Anara Mazzolini),女性解剖學蠟像,約1760。(© Wellcome Collection)
我們該如何理解這樣的維納斯呢?她的體態完美、表情安詳。赤裸躺在床單上的她似乎向我們敞開了一切,但她向我們含蓄傳達的訊息也是:我們隨時能將她的「裸體」脫下,就像是移除她的「外衣」一樣。
李立鈞( 8篇 )

柏林洪堡大學( Humboldt-Universität zu Berlin)文化學系博士。 長期關注影像理論與文化技術,論文中處理的則是醫學裡的身體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