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掠奪性期刊 /研討會(Predatory Journal/Conference)意指出版商純粹以獲利為目的,發行的低品質期刊或舉辦的研討會。這類期刊、會議常謊稱有專業編輯、同儕審查、高影響係數(Impact Factor)等引誘作者投稿,只為收取昂貴的稿件處理費。掠奪性期刊不僅傷害個別學者的金錢與研究心血,也為學術環境帶來偽科學風氣。(資料來源:中研院、成大醫學院;轉引自:《天下雜誌》669期,2019年3月)
前一陣子,因緣際會下看了《天下雜誌》的文章〈全解析|台灣為何成為掠奪性期刊的大肥羊?〉,裡面剖析出版集團利用學者出版與升等的壓力,透過舉辦會議與出版獲取利潤。相同地,在視覺藝術領域當中,一年來大大小小的徵件報名費、展演空間租金、藝術家自理的佈/撤/顧展與運輸,久而久之都成為創作之外可觀的隱形成本。這些也成為了《我們為何投件?》想要探討的課題:在每個申請案的背後、每筆銀行轉帳後的存款餘額之間,是否有一條能夠被清楚劃分的道德邊界?而公開徵件作為當代藝術的小小部落社會組成方式,其究竟對藝術的生產、展示、觀看產生什麼影響?
《我們為何投件?》系列共分為上、中、下三個部分,第一部以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的夏季展覽為題,探討公開徵件展如何在兩百五十年前興起,並成為當代藝術展演的主要舞台;第二部則聚焦在夏季展覽的參與者,如參與1770年夏季展覽的清代陶藝家鄧其華,其遠從廣東飄洋過海,在倫敦引起小小中國旋風(Chinoiserie),卻在數年後於孤獨中自殺;最後一部則將焦點拉回台灣,透過訪問多個創作者與展演空間探討公開徵件對藝術生產的影響,藝術家如何判別每個徵件的好壞?又如何發展其在徵選機制中脫穎而出的生存策略?另一方面,空間經營者又如何制定每個公開徵件的規則、主題、評審方式、與收費標準?而其又如何在收費與僱傭之間拿捏自身的角色?最後,本系列文章將回到最初的那個開放式提問:究竟是什麼驅使我們如同賭徒般、徒勞地、一次又一次地寄出申請表格?

約翰.海因里希.蘭博格(Johann Heinrich Ramberg),《1787年皇家藝術研究院夏季展覽》(The Exhibition of the Royal Academy, 1787),32.5 cm x 49.7 cm,銅版印刷,1787,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典藏。(© Royal Academy of Arts)
公開徵件展的緣起:夏季展覽
自1769年以來,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the Royal Academy of Arts,RA,簡稱「研究院」)於每年六月敞開大門,成群賓客踏入皮卡地里街的伯林頓府(Burlington House),在北迴歸線以北的卑微日照下慶祝夏季的到來,此為「夏季展覽」(the Summer Exhibition)——全世界最古老的公開徵件展之一。夏季展覽始自前現代的君王社會,號稱為最民主的藝術展覽,任何人不論出身、背景,都能夠因自己的才華踏入藝術殿堂,在拘謹又禮貌的封建社會中脫穎而出。兩百五十多年來,夏季展覽讓藝術品首次踏出富商與貴族臥室來到人聲鼎沸的展廳,在眾人慾望的目光下,藝術的展示與觀看就此具備了公共性。夏季展覽曾是英國當代藝術的競技場,它是真的有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參加的透納獎(Turner Prize),(註1)這裡匯集了最新的思潮、最炫的技法、提拔了最受矚目的新人。夏季展覽目睹了藝術市場的成形,人們從這裡開始在售出的作品上張貼紅點,(註2)以小小的血色貼紙標示市場價值。從古至今,夏季展覽經歷了拿破崙戰爭與兩次大戰,走過歷史長河上的大小危機卻仍如期舉行。終於,在2020年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的襲擊下自斷傳統,加入眾多緊閉大門的美術館行列,在亂世中慘澹經營。

透納於1796年首次向夏季展覽投件,後他也持續參展。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海上漁夫》(Fishermen at Sea),油彩、畫布,91.4 cm × 122.2 cm,泰德美術館典藏。(Public domain)
夏季展覽的甄選共分成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為網路申請,研究院從上萬名報名者中初步篩選出四千件作品。(註4)於接下來的實體選件階段,藝術家在指定的送件日(Send In Day)寄送實體作品至研究院。在過去,每年三月舉行的送件日是個悲慘又漫長的一天,在晚冬的細雨下,無數的藝術家與助手提著畫布站在滿是泥濘的倫敦街道等待隊伍的推進。每年五月份,由研究院院士組成的選件委員會(Selection Committee)齊聚一堂,(註5)啜飲著百年抗寒秘方牛肉茶,(註6)從四千件作品中挑選出一千四百件幸運兒,並由懸掛委員會(Hanging Committee)規劃作品擺放與展場佈置。展覽開幕前一天為上漆日(Varnishing Day),傳統上是讓藝術家回到展覽現場,做最後上漆與畫龍點睛工作,也曾是繪畫大師彼此較勁充滿戲劇化的一天。而在今日,上漆日則為開幕前的預展,為藝術家們在銅管樂隊伴奏下吃吃喝喝、風花雪月的無聊日子。
如此複雜的挑選機制儘管乍看下嚴謹,但偶爾也會發生陰錯陽差的詭異事件。如在2006年的夏季展覽中,研究院收到藝術家大衛.漢塞爾(David Hensel)的投件,因漢塞爾將雕塑與展示檯分開包裝,研究院誤將其當作兩個作品分開評審,最後作品慘遭淘汰,而檯座則有幸入選。

查爾斯.韋斯特.科備(Charles West Cope RA),《皇家藝術研究院委員會為1875夏季展覽選件》(The Council of the Royal Academy selecting Pictures for the Exhibition, 1875),油彩、畫布,145.2 cm x 220.1 cm,1876,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典藏。(© Royal Academy of Arts)
視覺的競技場
在十八世紀,大型的藝術群展仍是一少見的文化活動,絕大部分的藝術品均透過私人委託完成,一旦上了漆、出了工作室,便踏入了深深庭院,在迴廊、客廳、書房煤油燈的重重幻影下、世世代代宴客的酒酣耳熱之間度過百年孤寂。
從1760年起,倫敦開始出現標榜展演當代藝術的大型展會。如兩個彼此敵對的藝術家協會(the Society of Artists)和自由藝術家協會(the Free Society of Artists),每年均各自推出相互較勁的展覽。1768年,就在藝術家協會成員集體叛變加入新成立的皇家藝術研究院之後,夏季展覽便逐漸取代前述兩者,成為倫敦規模最大的展演活動。
於1769年開幕的首屆夏季展覽共吸引觀眾一萬四千人次,展出54名藝術家與136件作品;隔年,觀眾增加至兩萬名,參展藝術家104位,作品245件;到了十九世紀末,觀展人次飆升至三十萬人次,參展作品近兩千件。(註7)如此展出者眾多、吸引人潮的賣場型展會,也進一步地改變了藝術品被觀看的方式,從今以後,藝術品踏出了私人密室,站上明亮展廳間所搭造出的舞台,在大庭廣眾下被討論、被慾望、被八卦也被唾棄。
在報業啟蒙的十八世紀,夏季展覽很快地便吸引了艦隊街(fleet street)上眾多小報的目光。(註8)展間裡川流不息的名流與皇室、畫家之間的明爭暗鬥、研究院內的政治角力餵養了見糞心喜的媒體,並成為大眾茶餘飯後的話題。在媒體的召喚下,與日俱增的觀眾人流擴展了客源也活絡了市場,充盈荷包的承諾更吸引了更多的藝術家爭相報名展覽。如此,就在攪弄媒體、大眾、與市場的一池春水之後,夏季展覽成為了英國藝術的一扇耀眼展示櫥窗。
在十八世紀,所謂的群展意指在最小空間中求取最大的作品數量。如此安排方式可見於1792年擔任懸掛委員會的托馬斯.桑德比(Thomas Sandby)為展場規劃所留下的大量手稿。(註9)在當時,展廳為一道以入口大門頂邊為軸的緯線貫穿,沿著「此線」(the Line)延伸,懸掛了聖經情節、史詩故事等藝術金字塔裡最上乘的繪畫;此線以下,為一路直抵地面的小品畫作;此線以上,則是一路直達天花板的新晉藝術家作品。此線不僅是條視覺界線,也是階級社會的心理邊境,在其所及之處,一幅幅畫作彼此相連、比肩而放,毫無間隙地形成一巨大又古早的Instagram帳號,在玲瑯滿目的表面下,實際上依循了一套井然有序的社會潛秩序。
夏季展覽如此高密度又讓人窒息的圖像大海如同一場視覺的競技場,如何吸引觀眾目光、在千百名競爭者中脫穎而出便成為了藝術家的首要任務。
如肖像畫家托馬斯.庚斯博羅(Thomas Gainsborough)便發展出了兩種相輔相成的繪畫技法。在夏季展覽上,庚斯博羅往往以大尺幅的風景畫為視覺軸心,兩邊搭配全身的肖像畫。這套策略依賴壯闊的風景畫吸引觀眾靠近,同時以細緻工筆肖像畫提供近距離的視覺樂趣。

研究院院士桑德比為夏季展覽所製之草稿,所謂「此線」(the line)便是那條從門頂邊延伸而出的緯線,一路貫穿大展廳的每一面牆。(© Royal Academy of Arts)
另一個更直接有效的方式則是出自繪畫的對象上,一旦有了高知名度的政商名流與皇室成員的加持,不論技巧多為拙劣、畫風多為平庸,畫內人物的威名都能有效地吸引目光與買氣。如弗朗西斯.科特斯(Francis Cotes)所繪製的格洛斯特公爵(the Duke of Gloucester)肖像,巧妙地利用身為英國國王皇弟的公爵名氣宣傳畫作。在科特斯另一幅畫作中,公爵情婦瑪麗亞.沃爾波(Maria Walpole)的形象則如同古希臘神話裡的女神,反映了畫家在古典故事、寫實繪畫與逢迎拍馬之間的巧妙平衡。
而最能反映夏季展覽所帶來新變革的畫作,應是科特斯所繪製的《威廉.厄爾.韋爾比和他的妻子佩內洛普》(William Earle Welby and his wife Penelope,1769).這張畫原為記錄男爵與夫人家居日常風景的家族委託案,在科特斯的畫筆下,那個原本生人勿近的客廳卻被而轉化成一暴露與表演慾縱橫的舞台。在掀起的布幔前方,男主人敞開的雙手、女主人招喚的眼神與手勢,其所凝視的再也不是陰暗書房角落的兩三名貴客,而是在展間裡萬頭鑽動、滿眼獵奇、卻頭昏腦脹的觀者。

弗朗西斯.科特斯(Francis Cotes),《威廉.亨利,格勒斯特公爵》(William Henry, Duke of Gloucester),粉彩、畫紙,61.0 cm x 45.9 cm,1769,Royal Collection Trust典藏。(© Royal Collection Trust)

弗朗西斯.科特斯(Francis Cotes),《瑪麗亞.沃爾,波瓦爾德格雷夫公爵夫人肖像》(Portrait of Maria Walpole, Countess Waldegrave),油彩、畫布,108.5 x 136 cm,1765,Sphinx Fine Art典藏。(Public domain)

弗朗西斯.科特斯(Francis Cotes),《林肯郡登頓的威廉.厄爾.韋爾比與他的第一任妻子佩內洛普在垂廉前下棋》(Portrait of William Earle Welby, of Denton, Lincolnshire and His First Wife, Penelope, Playing Chess, before a Draped Curtain),油彩、畫布,135.2 cm x 152.5 cm,1769,Matthiesen Gallery典藏。(Public domain)
註1 約瑟夫·瑪羅德·威廉·特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曾被票選為最受英國人歡迎的浪漫主義畫家,風景畫巨匠.他從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A schools)畢業以來一生參與夏季展覽,並和風景畫家約翰·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形成長年的競爭關係。
註2 1865年的夏季展覽開始使用紅色星星標示已售出的作品,後來逐漸演變成紅點貼紙。
註3 2020年,夏季展覽打破多年的傳統將展覽延至秋季十月份.在延期聲明中,皇家藝術研究院認為季節為一種心理狀態,而非一年的時間變化(summer is a state of mind, not a time of year)。
註4 2018年,夏季展覽共有兩萬多名藝術家報名,每人每件作品報名費為35英鎊(約1400元台幣),因此報名費收入保守估計為七十萬英鎊(兩千八百萬元台幣)。
註5 儘管常常被搞混,選件委員會(Selection Committee)與懸掛委員會(Hanging Committee)實為兩個分開的單位.選件委員會由十個研究院院士組成,成員每兩年輪替一次。懸掛委員會則是經由選薦委員會推薦,另外選出的八名院士。有時候,同一名院士能夠身兼選件與懸掛兩個委員會。
註6 相傳,院士在選件時必喝避寒聖品「牛肉茶」(Beef Tea),牛肉茶之所以]得名,是因其主要成份為號稱英國白蘭氏雞精的濃縮牛肉精保衛爾(Bovril)。
註7 2018年夏季展覽觀展人次為296,442人,共941名藝術家、1351件作品參展。
註8 艦隊街為倫敦的一條街道,其自1500年開始發展成為出版業重鎮。自1702年英國第一份日報《每日新聞》(Daily Courant)在此發行起一直到1980年代,艦隊街在傳統上是英國媒體的總部設置地。
註9 2018年出版的《皇家學院夏季展覽:紀事,1769–2018年》(The Royal Academy Summer Exhibition: A Chronicle, 1769–2018)曾依照桑德比的草稿,以3D模擬當年夏季展覽,並重現了其極具壓迫感的畫作安排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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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英台灣藝術家,國立政治大學廣告學學士,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藝術碩士畢。其創作媒材跨及裝置、繪畫、表演與錄像,並結合科學、生物學、生物動力學等不同知識領域,反應人與科技、社會的關係。他的近期個展於德國萊比錫Kunstkraftwerk藝術中心、倫敦亞洲藝術中心、台北市立美術館;並參與台北雙年展、廣州三年展、薩奇藝廊、 Compton Verney美術館、惠康基金會之群展與委託案。近期獲獎包括英國皇家雕塑學會獎、香港Art Central新晉菁英大獎。作品受台北市立美術館、巴西駐英大使館、韓國Noblesse Collection、墨西哥JM SR Collection典藏,與亞洲歐洲私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