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藍—《異域》改編自柏楊的小說,聽說你高中時看了小說看到涕泗縱橫?
朱—真的哭得很慘,那時候書封上署名是鄧克保,不是柏楊。書中的情節都是以前不敢想像的,我們在台灣生活,卻另外還有一群人在遙遠的山區作戰,這麼可憐,戰死就跟草木同枯。但是《異域》那時候是禁書,不能公開看啊!跟那時的黃色小說一樣,只能偷偷看,不能拿到檯面上來。但也因為是禁書,你愈禁,大家愈愛看。
藍—你讀哪個高中?
朱—我高中讀了六所學校。我考高中沒考好,先讀了成功中學夜間部,半年後就退學了。
藍—退學原因是?
朱—就是很叛逆,留長髮、穿AB 褲、愛白球鞋都違反校規,大過不犯,小過不斷。退學後,跑到新竹考插班,考上新竹省中(國立新竹高級中學的前身),但只念了三個月,又被退學了,原因則是打架,因為我是台北去的,行事作風都比較屌,帽子喜歡凹下去,領子喜歡翻起來, 每次下課就被新竹同學圍剿。
藍—也繼續穿喇叭褲嗎?
朱—那時候穿的是AB 褲,故意把褲腳縮得很小,因為惹毛了很多新竹同學,為了自保,我就加入校外的組織來打校內,所以也被退學,於是就轉學到竹北的新埔高中,因為我爸爸家在竹北,新埔就在附近,新埔高中是竹一中分部,我跑去念完這一學期,再回到台北就讀建中補校,那時候就已經沒有學歷了,後來又跑到東方中學去混了兩個月,最後在雅禮補校畢業,我沒有高中文憑,而是以同等學歷去考大學的。所以我也忘了是什麼時候看的《異域》,好像是回到台北,在建中補校時看的。

年少叛逆自組紅斧頭幫派
藍—你在建中補校混了多久?
朱—差不多半年,離開建補也是因為集幫結派。
藍—年輕時候的你也愛打架嗎?
朱—新竹黑社會跟台北不一樣,台北就是學生跟學生打,新竹有分「社會組」跟「學生組」。社會組很厲害,全部是長頭髮、穿白布鞋、吃檳榔的土流氓。學生如果靠到社會組就兇悍了,所以我跟社會組搞得很好,因為我是台北去的,靠社會組就有靠山,還招待他們到台北來吃住,因為我一個人住媽媽的宿舍,然後帶他們去香港西餐廳聽熱門音樂,那些老大個個看得如癡如狂,那時候很厲害的一件事就是,桌上都有泡咖啡的糖罐,糖不用錢隨便吃,吃光了再來一罐,一個晚上可以吃光三罐白糖。所以我在建補時也很罩得住,因為有黑社會做靠山。
藍—媽媽的宿舍在哪裡?
朱—北師附小,我媽是北師附小的老師。北師附小在和平東路,我一直到三十歲都住在媽媽的宿舍,她因為改嫁,另外有家,但宿舍還在, 所以就讓我睡在裡面,因此有很多黑道或刀都放在我家,高中生涯是我很壞、很叛逆的一段時期。
藍—你是高中開始一個人生活?爸媽在那時離婚的嗎?
朱—爸媽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就離婚了,媽媽一直等到我上了高中才改嫁,也是很偉大。但我那時候很不諒解,還很幼稚地跟我媽講:「好女不二夫啊!」現在想起來很難過,但是她真的等到我讀了高中才改嫁, 然後帶著妹妹住板橋,我一個人留在台北。其實也就是因為家裡沒大人才開始變壞的。
藍—家庭破碎,就徹底改變你的人生?
朱—其實人生都是機運。後來我在建補組織了一個幫派叫「紅斧頭」, 那時候很狠,有紅就見紅,有斧頭就劈人,結果被人告到「警總」去, 說我們是匪諜組織,所以我被抓到警總去問話。連抓了七、八天,每天早上來。
我媽媽每天早上從板橋來台北教課,就先來為我做早點,再趕八點前去宿舍前面的北師附小上課。那天早上七點多,我還在睡覺,媽媽在做早點,警總來了幾個人進入我家,對我媽媽說:「要抓朱延平。」她說:「你們是少年隊的?」他們說:「不是,警備總部的。」這下把我媽給嚇壞了,只能看著他們把我抓走,還對我媽說:「在台灣殺人放火的好辦,妳兒子搞的這個事情不好辦喔!」我媽嚇死了,然後我被帶到一個水肥大隊,裡面其實就是警總的十四分隊。
印象很深刻對面坐了一個人,詢問室裡一張大桌子,警察就說:「我有個兒子跟你一樣大,你什麼事都老實講,我會對你很好,要吃什麼早點?燒餅油條嗎?」
我沒想到什麼嚴重性,還真的回答說:「那就燒餅油條。」
接著他就問:「你們那個幫派紅斧頭宗旨是什麼?」
我說:「沒有宗旨啊,就是大家在一起不要被別人欺負。」
他說:「你最好老實講!」
我說:「沒有啊,老實講就是這樣啊。」
他說:「你們還有僑生加入(我們在建補的那時候有僑生,也就是外國勢力加入),你把宗旨講出來,好好招供就沒事了。」
我說:「真的沒有宗旨。」
他說:「等一下換另一個人來,就不是我這樣子問你囉!」
我說:「你換誰來都一樣啊!」
他說:「好!」就出去了。
接下來一個非常兇的壯漢坐下來,面對面瞪著我說:「你說不說?」
我說:「沒什麼好說的,該說都說了。」
他站起來,抓了我就咚咚咚連打幾拳。哇!然後一再逼問我,我說: 「沒有就是沒有。」
就這樣一直重複拷問又重複拷問,直到晚上才放我走,我媽已經坐在門口了,他叫我媽來接我,我媽哭著說:「你到底做了什麼事啊?」我說:「我就沒有啊。」接下來連著七天,每天都來我家把捉了去,又電又弄的,有些小刑求。
藍—有遭到灌水刑求嗎?
朱—沒有到灌水沒有到那麼嚴重,主要就是嚇我。因為我高中生,其實也都沒有打到傷,就樣子很兇,聲音很大,但是出手有分寸,說僑生都招供承認:「宗旨是打倒共產黨。」又說是:「推翻國民黨,建立第三勢力!」我說:「我們小孩子哪有這種東西。」隔壁房間的緬甸僑生更已經被打到嚇得說:「要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但我依舊堅持:「就沒有這回事啊!」七天以後,改成每個禮拜捉我去問一次,我心裡很怕,剛好陸軍官校錄取通知單到了,本來是隨便考考的,沒想到錄取通知單就來了,心想躲到官校去,或許會好一點, 就進了陸軍官校,人生就是這樣子啊,結果還是只念了三個月。
官校太操三個月就落跑
藍—又只念三個月?逃兵?為什麼?
朱—活不下去了!官校操到不行,因為我叛逆,所以每天被整啊,操到我痛不欲生。但是陸軍官校這三個月,我的人生發生了非常大的轉變。
以前,我屌得不得了,在學校看誰不順眼就耍狠!我其實有個很重要的個性:我好強。可是高中時期的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強過人家, 學業不行,運動不行,什麼都不行。那我要怎麼樣覺得屌?我就只有混, 混兄弟。其實我膽子很小,我不是那種會鬥狠的人,我是被拱到好像很大,因為我有新竹的黑社會挺我。組織「紅斧頭」,我就是老大,以前兄弟流行談啊,但是大家在談,我就會抖啊,我就害怕啊,一抖,我就一定要動手,因為如果不動手,會讓人家看到我在發抖,我急著動手, 所以人家更怕我。這個人腦子是有點神經神經,動手其實就只是壯膽, 所以我只是好強,根本不是這種材料。

藍—陸官生涯到底有多苦?
朱—我媽送我去陸軍官校,先在大禮堂跟家長一起吃飯,每位長官都和藹可親,善良得不得了,餐桌上有雞腿,還有可口可樂,那時候能喝到可樂不得了,一瓶瓶都是瓶裝的。我媽說:「哇!你們官校吃得很好嘛。」家長離席後,值星官隨即吹哨:「三十秒鐘,連集合場集合!」什麼東西啊?三十秒鐘?我還傻愣愣地慢慢走,才走出去就後面一個班長,腳一踹把你給踹倒了。「你麻木啊!慢什麼慢,死老百姓,快! 動作快!」所有班長就跟著突然變成野獸一般。哇!就開始跑!「臥倒!!」沒有臥倒,後面就一腳把你踹倒在地上了。「一顆炸彈炸開你們人生的旅程啊!」我躺在地上,心想完了,我根本進了黑店了!進到陸軍官校前,召募廣告還說:「你是少尉,就有吉普車,就有勤務兵。」哎呀做個軍官多屌啊!結果是說炸開你們人生旅程,從此你們要吃苦耐勞,動不動就三十秒鐘後瘋狂操練,那三個月,痛不欲生啊!
後來全部剃光頭,再換穿大的草綠內褲。在社會上,你原本有頭髮,很屌對不對?一剃光了以後,大家都一樣。入伍訓練期間,全部學員都沒有錢,也沒有看過錢,有一次在操場撿到十塊錢銅板,大家還傳著看。然後也沒手錶,叫你起來就起來,叫你睡覺就睡覺,沒有什麼幾點,板凳永遠坐三分之一,吃飯時眼神不准亂飄,我都不知道隔壁坐的是誰?休息的時候,板凳也只能坐三分之一,收下顎,不准講話,沒有聊天,然後吃飯拐直角。哇!我都覺得我要死了!於是當天晚上寫一封信回家:「媽,妳趕快來救我,我不行了,我不能念,我多一天都會死在這裡。」
過了沒多久,輔導長就叫你去了,「你怎麼寫這個信回家呢?這樣你媽看到不著急死了,進來了就進來了,你要習慣要適應。好吧!再寫一封給你媽。來,我念你寫:『親愛的媽,我在這兒過得很好,長官對我很好,每天有雞腿還有可口可樂⋯⋯』」我眼淚就這樣滴下來,寫的不是我想寫的信啊,然後就寄出去了。
有一回,不經意瞪了學長一眼,他說:「不服氣是不是啊?就寢以後,出來單挑!」面對四、五個學長,我怎麼單挑?不單挑?就到廁所去做伏地挺身:「預備!」那個廁所都是尿,因為長官規定,大家白天的時候要在一分鐘內尿完,所以大家都亂噴亂尿,地上都是尿,「伏地挺身,預備!開始!一、二、一⋯⋯」一直弄到撐不住了,「喀!」人就倒了下去,學長又下令:「三十秒鐘就寢完畢。」身上全都濕的都是尿,躺在棉被裡就一直哭,唉!我的媽啊!想自殺了!
入伍兩個多月後,有個禮拜天去割草。剛好看到陸官學長穿著皮鞋,帶著女朋友經過,我只不過多看了一眼,班長就說:「你看到什麼呢?看到那個學長帶馬子是不是?現在過去,左三圈、右三圈,再給我跑回來!」
左三圈右三圈跑回來時,那個帶馬子的學長說:「回來回來!入伍生過來!你在幹什麼?」
「報告學長!是那位班長叫我⋯⋯」
「混帳!哪那麼多理由,臥倒!起立!臥倒!起立!」
旁邊那女的就嗚嗚嗚說:「不要這樣子,好可憐!」
這時剛好看到我媽學校老師的兒子來陸軍官校找同學,他是義務役下士,我就對他講:「趕快回去跟我媽說,我不行了,快來救我。」
第二天早上在出操,「朱延平出列!」我媽來了,她在連長室說: 「不幹了,我兒子要回家,不幹了。」連長說:「進來了就進來了,要回去的話,妳會賠死,妳一個小學老師賠不起的,受訓費要幾十萬呢! 妳就好好讓他幹吧!」
我媽就這麼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連長對我說:「帶你媽去參觀一下陸軍官校,就送你媽走了吼。好好安慰她,為國家效力嘛!」
帶著媽媽出去後,母子抱頭痛哭啊,臨走前她塞了三千塊給我, 我就把那三千藏到三軍四校聯合結訓那天,空軍官校、海軍官校、政工幹校學生都要離開了,只有陸官留下來繼續三個月訓練。晚上大家要出發去吃結訓大餐的時候,我溜到學校後面翻牆就跑,叫了一台計程車直殺台北,就這樣剃著大光頭,呼吸到新鮮空氣。
我在台北躲了一個月,還是被捉了回去,關禁閉關了十幾天吧!輔導長每天都來勸我好好幹,會幫我除掉污點,保證沒有事。我說:「不。死都不幹,絕對不幹!」最後我媽簽了一個借條,上面寫著訓練多少錢、制服多少錢、餐費多少錢、教官費多少錢、子彈一顆多少錢,總共大概10 幾萬,我媽簽字同意「反攻大陸以後賠」,還滿人性的,我就這樣離開了陸官。為什麼延平工作室的創業作叫《大頭兵》,很多靈感橋段都來自官校生涯。
我一開始當導演就拍許不了,許不了過世之後,我以為自己也就沒有未來了。因為我覺得自己都是靠他嘛。許不了紅了,但沒有紅到朱延平啊,他拍一部戲兩百六十萬,那個時候夠買一棟房子了,有錢還請不到。我一部戲三十萬,其實也不錯了,許不了死時,我剛好在拍《老少江湖》,另外找了陶大偉、張小燕還有七個小孩,裡面有三個小孩顏正國、左孝虎和陳崇榮很厲害,所以就拍了我的《好小子》。
接續下集:我其實好強又沒膽:朱延平導演談年少回憶到奠定影業基礎(下)

現任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
一位電影書寫人,一位電影解說人;
一位電影愛好者,一位電影音樂迷。
看電影的記憶從1959年說起,1984年開始書寫電影,1996年起進入廣播和電視中說電影,2001年分別在課堂、講堂和公私空間講電影,2005年起先後在國家音樂廳、台北中山堂、台中國家歌劇院、高雄美術館和衛武營製作及主持電影音樂會,2020年加入搶救台灣影視聽歷史行列。
有人看他的電影文字長大,他人聽他的電影介紹長大。其實,他只是一位愛看電影的人。
相關著作:《王童七日談:導演與影評人的對談手記》、《朱延平七日談》、《聲與影:20位作曲家談華語電影音樂創作》、《奧斯卡獎作曲家的故事》、《夢迴:藍祖蔚的台灣電影備忘錄》、《光影上路:高雄.電影.故事》、《與電影握手:藍祖蔚的藍色電影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