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萬事無限,而人的感受有限,匆匆年歲,如何對他人的事物有感?
這是一個神秘的話題。因為「有感」觸不到摸不著,而文字、圖像、及所有藝術創作,似乎就為描繪「有感」而生,讓各自蹲踞的靈魂,得以連結、觸動、對話。
繪本封面,一位小女孩面部大特寫,垂頭微微,上斜的眼珠,緊抿的嘴翹嘟嘟,那麼不甘心的模樣。這是「不要叫我秀子了!」作者(也是繪者)於保誠念念不忘的「有感」,也是二戰即將結束前,台灣島上的故事。
故事開始於一個飛機聲漫天響、戰事進行中的台灣小鎮,和美,這是一個離日本很遠的地方,天上來回的飛機,都是敵人的飛機。文中短短的幾行文字,卻給了很多背景提示:「戰事」,定調紀實的氛圍;「離日本很遠」微微揭示了當地和他處的時空關連,臺灣的被殖民歷史等;而「敵人」的說法,則透露作者對小鎮居住地的認同。第一段敘述,打開單一空間的視野,作者和秀子的故事也就此涓涓展開。
單讀文字,這其實也是一本有滋有味的小品。
就文字層面來說,作者以小男孩的眼光,寫出記憶中男孩和女孩的相處場景,又因為小男孩細膩的感觸,每一個簡單的相遇,都在小男孩心頭深刻的燙印。比如他寫第一次見面時,診所這位小女孩「悄悄的」幫忙開門,並且「離開時也幫我們開門」。
開門關門這些旁人不在意的小小舉動,便是一個孩童視角的展現。對一位生病赴診的小男孩來說,身體不舒適時,看見一位年紀相仿的女孩透過動作傳遞關懷,的確很難不留下印象與好感。細細的觀察與悄悄發芽的喜愛,就在幾個見面互動的場景描述和對話中成立了。
另一個讓故事成立的鋪陳,是這當中不斷推進的時序。
作為成人讀者,知道當時的日本帝國於西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投降,而故事從投降的前一年九月開始說起,隨著月份推進,我們一面沈浸孩子們日常作息聚會的喜悅中:市場採買、家人團聚、同伴嘻樂等;一面也明白這日常將因戰事而中斷。終於,身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飛彈從天而降,寧靜的小鎮不再是那個能聽到鐘聲的如常之地,投降之日到來後,男孩和女孩的相處也面臨改變。
「不要再來找我玩了。我的名字叫黃秀蘭。再見!」
「我們不是好朋友嗎?為什麼秀子忽然對我說那些話,我真的不懂。」
小男孩不懂這一夕變化因何而生。即使男孩的媽媽耐心為他解說說明,這對男孩仍然太難解,女孩也只是聽從指示、不懂原委,而不懂與難解,正是成就這本繪本動人之處,將一個小男孩對情感的困惑,連結到大歷史的脈絡。
「從一年級的十月份起就一直停課的學校,在日本戰敗後變成了中國的學校。」
客觀背景交代後,無猜的兩人開始面對排山而來的疑問。
為什麼不能叫秀子?誰又是黃秀蘭?敵人是誰?誰是日本人?誰是台灣人?名字能代表一個人嗎?出生地難道不是家嗎?親愛的朋友怎麼因為名字不同而改變?
看似書中孩子的疑問,卻也是對大人的提問。細小的個體之線,織成龐大的眾人之界,而眾人之界,同時隔離了個體之線。一個男孩的傷心故事,也是一本開啟心靈討論的故事,或許這就是我第一次看完,久久忘不了的原因之一。
本書繪圖,則走和文字不同的另一路徑。創作者時常以跨頁的篇幅,將畫面拉升到長鏡頭的距離,讓小鎮的地理景觀、居民生活情調等,成為觀看的重點。一邊讀文,一面看圖,讀者不再侷限男孩的故事,而從服飾、建築物的格局和細節、生活用品的樣式等,看見客觀呈現的1940年代台灣,看見那個交錯著歷史的現場。這些畫面的佈局取角,皆可看出創作者將環境因素納入這個故事的企圖,提升了故事的厚度。
例如書中有一景,男孩受邀和女孩一家出遊,登鹿港閣樓遠眺,眼下錯落的屋頂樓房融合各色文化,遠方海上的船隻悠行,畫面呈現男孩對眼前這片景色的敬與愛,我們也彷彿讀出年長後的作者居高回望過往的角度。
書中這些廣角畫面,同時傳達了創作者對戰爭的恐懼與反思。
當中對人物表情的刻畫既樸實又生動:男孩看著秀子的臉總是羞赧,而秀子的表情,從被父親告知不得和日本人玩、到面對男孩詢問時的口快翻臉不認人,至最後追著火車送別男孩等等面容,皆極細膩寫實,值得一再玩味。
「不要叫我秀子了!」一句直擊心臟的拒絕。
數十年後,當作者以七旬之身回首,驚嘆號不再是一把冷冽的刀了。那位他初戀的秀子,跨步奔跑、伸直雙臂,唯恐不及的表情,是作者穿越驚嘆號後,對這段傷心的初戀溫柔的承接。
「秀子流著淚追著火車跑,她使勁的跟我揮手道別……」。
秀子,終究還是秀子呀。
游文綺,漂鳥演劇社藝術總監。創作路程如同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