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讀孩童純真的心——竹久夢二的童詩

兒童取向作品不僅是夢二自身對幼時的懷想，也可說是夢二對自己孩子們的彌補，將父愛轉化成文字繪畫來表現

文／王文萱（日本京都大學博士）

以美人畫在日本大正時代風靡一世、至今仍不斷掀起熱潮的藝術家竹久夢二，不僅創作大量畫作，還留下了許多文字作品，包括詩歌、散文、小說、日記與書信等。而其中有一大部分，是以兒童為取向的作品。他曾在許多兒童雜誌上刊登封面畫與插畫，還設計了許多給兒童的專書，有童詩集、童話集、習畫本等，甚至編寫了童話劇。

創作兒童取向作品的動力，除了來自夢二不泯的童心，還來自他對於自身幼年情景的想念，以及他育有三個兒子的父親身分。夢二幼時在岡山縣邑久郡本庄村（現名為瀨戶內市邑久町本庄）居住了近十五年，父親卻驟然舉家搬遷。夢二有大六歲的姊姊松香，以及小六歲的妹妹榮，在邑久這片農村土地上的玩耍及歌唱、對故鄉的懷念、與姊姊共度的時光，時常出現在他日後各種繪畫與文字當中，其中更少不了對母親慈愛的描繪與回想。

夢二多采多姿的羅曼史始終為人津津樂道，但曾經入籍成為正式妻子的，只有夢二初出畫壇前邂逅的岸他萬喜這位女性。

兩人的婚姻維持並不久，但在分分合合之下，他萬喜仍生下了三位男兒ーー長男虹之助、次男不二彥、三男草一。兩人正式離緣後，虹之助被送回了夢二的老家，由祖父母撫養。不二彥幼時則幾乎一直跟在夢二身邊，夢二給孩童的作品，可推測大多是發想自不二彥。隨著夢二身旁伴侶換人，不二彥日後甚至在文章中記載「拜父親之賜，我體驗了與多位母親一同度過的奇妙少年時代」（〈回憶父親夢二與我的『母親們』〉，1985）。草一出生時，夢二與他萬喜的關係早有了破綻，因此草一還在襁褓時期就被送給了演員河合武雄當養子，也曾一度以演員身分登上舞台，卻不幸在二戰時期出征身亡。

也許正因為這複雜挫折的親子關係，夢二的兒童取向作品，表現出的童真可愛背後，時常透露出了淡淡的哀愁。他時常描繪孩子對夜晚感到悲傷、對孤身一人的處境落淚、對景色觸景傷情，這些與其說是兒童該有的情感，更不如說是夢二感到自己在親子關係中的無能為力，可能將自己的情感代入了孩子。而據說本人沈默寡言的夢二，也時常將自己給孩子們的話語，寄託給兒童取向作品。因此兒童取向作品不僅是夢二自身對幼時的懷想，也可說是夢二對自己孩子們的彌補，將父愛轉化成文字繪畫來表現。

本次選擇翻譯出版的童謠集《歌時計》，原版本於1919年7月13日發行，出版社為「春陽堂」。日文漢字「時計」為「時鐘」之意，「歌時計」是指用音樂來報時的時鐘。『歌時計』是夢二為了次男不二彥所作，原書共有104篇童謠及小詩，搭配一幅彩色版畫，以及十五張黑白插畫。原書一翻開，就有不二彥的幼時照片，以及一篇「給CHIKO」（「CHIKO」為夢二暱稱不二彥的小名）的文章，為了不造成讀者們混淆，本次選集並未收錄，因而在此稍做介紹。文章開頭便寫道「你四年前和母親分別，在我這位父親身邊，很不自在地長大，結果現在爸爸又要把你交給不認識的陌生媽媽，」又接著說：「也許這對你來說並不是最好的方法，但對現在的爸爸來說，這是唯一的方法，你成人之後應能夠理解吧。」其後講述了自己身為父親的無能為力，並希望孩子能夠吸收太陽的光與熱成長。最後段落提到這天（署名日期為1919年5月1日）是不二彥的八歲生日，因此將這本童謠書當作生日禮物。文章之後的頁面則放了不二彥所畫的一匹大象。

接在其後的文章是〈給年輕媽媽們〉的序文，本次選集則完整收錄了。可得知本書是「為了孩子，吃完晚餐要睡覺前，在小小的睡床旁邊吟讀所集成的」，序文後半寫到，有許多是從外國童謠翻譯過來的詩。這裡所提的翻譯，指的是英國自古以來的口傳童謠及歌謠「鵝媽媽童謠（Mother Goose）」。

在日本，詩人北原白秋於1921年出版的『まざあ・ぐうす（Mother Goose）』譯本，一般被認為是正式將鵝媽媽童謠介紹到日本的先驅。但其實在更早之前，夢二便表現出對鵝媽媽童謠的興趣，將其翻譯或當成發想，創作成自己的童詩童謠。例如夢二的「小黑貓」，可判斷來自「Pussycat, pussycat?」一詩。

（英文原詩）

    Pussy cat, pussy cat, where have you been?
    I’ve been to London to visit the Queen.
    Pussy cat, pussy cat, what did you do there?
    I frightened a little mouse under the chair.

（以下為依照夢二原文的譯詩）

    小黑貓。你好！
    你從哪裡回來？
    我到熱鬧的倫敦城裡去
    見了女王回來。
    你在那裡做什麼？
    我在女王的椅子底下
    抓了老鼠回來。

又或是內容幽默且極富深意的「There Was an Old Woman Called Nothing-at-all」，中文詩名我們譯為〈呵欠〉（日文原名「欠伸」，呵欠之意）：

（英文原詩）

There was an old woman called Nothing-at-all,

Who rejoiced in a dwelling exceedingly small:

A man stretched his mouth to its utmost extent,

And down at one gulp house and old woman went.

（以下為依照夢二原文的譯詩）

　在一個叫做「無」的很小的家裡

　住著一位叫做「無」的婆婆。

　有一個男人打了呵欠

　然後把嘴關上時

　家和婆婆都不見了。

雖然夢二並未明確指出這些翻譯詩的原文出處，而且大多是將其重新創作編寫，但的確夢二比起北原白秋，還要更早翻譯、意譯了鵝媽媽童謠的內容。此外，雖然這本書中的童謠，並未實際附上可跟唱的樂譜，但可看得出無論是日文原創詩、或翻譯詩，夢二都盡可能選用了有特殊節奏的字彙及編排，讓這些「童謠」成為可哼唱、可讀說的一篇篇韻律。

此次出版的選集，考慮到時代文化背景，為了讓臺灣孩童讀者們能夠實際有所共鳴，因此並未收錄所有的童謠。我首先做初步的翻譯，再請詩人作家夏夏擔任選文、配合押韻修改成適合兒童閱讀的文字，其後我再次確認原文，與夏夏溝通選字，希望達到呈現原意又帶韻律、易於閱讀的效果。而本書插圖除了出自《歌時計》原書之外，我們還從夢二其他兒童畫當中，選出與詩作相呼應的，穿插其中，讓畫面更為豐富。最後選出的這七十篇童謠及插畫，相信即便跨越了百多年、跨越了國界，仍然能夠吟讀出孩童純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