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町國賓影城。兩個小時前,影城入口,人潮自階梯一路漫渙至對街。平日分屬藝文圈、電影圈、媒體圈的知名不知名工作者,今日皆為《刺客聶隱娘》而來。為侯孝賢而來。
兩個小時過得飛快。精確地說,是一百零六分鐘。坐在電影院裡,我第一次想到時間,是開場後一百分鐘,聶隱娘已辭別將她練成刺客的道姑。不再殺人的刺客,下了山,尋桃花源磨鏡少年去。錚錚鏦鏦的音樂響起,這輕快的聲響和結尾,是我不太熟悉的侯孝賢。
同往的友人紛紛驚嘆,怎麼可以每一幕都這麼美?誰引述了誰說的:美到每一景都能拿來當電腦桌面。這直觀的感受,從聶隱娘在坎城影展現身以來,已理所當然到近乎陳腔。話題一度來到這美是洋人或華人更能體會。我忽然想到,在坎城鬧國籍風波時,侯孝賢悍然一句:「我的電影國籍只有一個,就是電影王國。」對美的感受有沒有國籍?
《刺客聶隱娘》舒淇與周韵扮演的精精兒精彩過招。圖/劇照師蔡正泰,光點影業提供
看《刺客聶隱娘》時,多半時刻我的內心震盪不是為了美,而是侯孝賢如何借一名女刺客的眼,揭示他的觀看法門。從教科書也好,道聽塗說也罷,文藝青年都知道,侯導的風格在「長鏡頭」,不中斷的運鏡,中景和遠景,人在他的視角中,總是渺小。(為此,進影院搶位時,我勸友人無須迴避中前方排數,反正侯導不會用特寫逼死坐前排的人……)
除了熟悉的長鏡頭,文藝青年也知道,侯導素來極力迴避「戲劇性」。所以角色對白寡少,表情收斂,衝突最劇烈的場景或放在遠處,或放在畫外,或根本剪掉。這些風格,《刺客聶隱娘》一樣不少,武打場面因此不見血,不見招,攻守殺戮倏忽了結。
但這些不為服務虛空的「風格」。看了這麼多部侯孝賢電影,卻是直到《刺客聶隱娘》,我才懂得侯孝賢的所謂風格,扎扎實實不務虛,全部從對現實的觀看展開。觀看,察覺,行動。聶隱娘如是,侯孝賢如是。
聶隱娘看到的現實是什麼?在侯孝賢的「刺客成本」前提下,聶隱娘固然是主角,卻極少直白現身於鏡頭前。多半時刻她就是鏡頭後的那雙眼睛,隱藏,等待,觀看,趁人不備,取其性命。她看見的不備,是助紂為虐的藩鎮僚屬,會與小兒嬉戲共眠。擁兵自重、與朝廷為敵的藩王,會權謀殺人、會教子打拳、會和深愛女子娓娓長談,會喜怒,會哀愁,會墜淚。他們的不備中有真實。
據說,影評人聞天祥在坎城看完片子後,傳一簡訊給侯孝賢:「是拍你自己嗎?」
編劇之一的謝海盟,在電影側記書《行雲記》寫,侯孝賢如何趁演員不注意,會同攝影組偷拍他們的閒聊、玩耍、走動日常。「攝影機一開,他們就會演」,他以偷拍宮女演員為例,「她們三個,從早就守在家裡等主人(守在現場等開拍),也不曉得主人幾時回來(幾時開拍),等到都累了,現在這廳堂沒有主人在(沒有攝影機在拍),就是她們作主,所以坐得很放鬆,聊些有的沒的。」
《刺客聶隱娘》舒淇奉命刺殺張震飾演的魏博藩主田季安。圖/劇照師蔡正泰,光點影業提供
有人說,聶隱娘是因為見了該殺之人的真實樣貌,心軟而不殺。我不以為是。設想一個幼年即被與世隔絕、長期學習殺戮的人,如何可能輕易掉入人倫情感的框架裡心軟?
隱身於一段距離之外觀看,聶隱娘不只看見人物自身,也看見人物的關係網絡,以及這網絡如何在巨大的現實環境中複雜交錯。電影著名的「青鸞舞鏡」典故,引出聶隱娘「一個人,沒有同類」的喟嘆,然我看見的,是如青鸞般孓然一身的她,怎樣從其他人的存在看見鏡像,最終辨識出自己終究不是對方,也無需選擇成為他們的同類。
和《海上花》一樣,《刺客聶隱娘》的主要情節多由女人推動:被朝廷嫁給藩鎮的嘉誠公主,以及為藩鎮家族結盟而成親的田元氏,不得不走入政治婚姻。這也是聶隱娘原本的命運—嫁給藩鎮領袖田季安,為朝廷與藩鎮之間的緊張關係維穩。聶隱娘不可能不在她們身上看見自己。嘉誠公主讓她意識到孤身沒有同類的悲哀。和亦為刺客精精兒的田元氏對決的一場,戴上面具的田元氏,與聶隱娘有相仿的刺客形象,處境卻更不堪:與夫婿關係不睦,憎恨丈夫的愛妾,又必須基於兩家族的政治立場為丈夫除去政敵。
《刺客聶隱娘》映後侯孝賢導演親臨致謝。圖/劇照師蔡正泰,光點影業提供
往鏡中看,見的盡是不堪;往後看,授命她殺人的道姑師父,也讓她生出困惑。所殺之人並非皆如道姑所言殘虐毒暴,更多時候,道姑要她下手的對象,是和朝廷立場相違者。當一個人被殺的理由不再可信,殺人便成了刺客的難題。
這或許是一個刺客的悲哀,也是救贖的起點。她隱匿,她觀看,直到看見全局,看見人在其中的奮力與渺小,包括自己。她選擇不殺,從朝廷與藩鎮的政治角力中抽身,從青梅竹馬的王室家庭劇退開,和磨鏡少年一道,從開到荼靡的大唐皇朝渡海離去,到倭國去。千百年後,唐朝已不再,曾經雍容的身影在倭國延續下來,我們自侯孝賢的電影知道,從前從前有個聶隱娘,她沒有同類,孤絕也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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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欣寧( 5篇 )追蹤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