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中午,我在西安咸陽機場等待回航台灣,堂弟醒之來訊,告知六叔王拓意外因心肌梗塞住院九天,病情瀕臨危急。9日清晨7時許,六叔溘然辭世。心頭抑鬱難當之際,我腦海浮現的記憶影像,除了六叔自年輕以來,就從未少過的爽朗而樂觀的哈哈大笑聲之外,便是一幕幕我在成長過程中,與他近距離接觸、相處、對話,受他啟迪的場景。
六叔自來與我家親近。我父親在兄弟間排行老三,從我幼年起,曾祖母、祖母就與我們同住。到我小學三年級時,擔任漁船船長的父親因為早來的颱風,全船失蹤而宣判死亡。曾祖母和祖母被迫得去其他親戚家輪住。六叔婚後,便把祖母接去同住。我少時最早的幾套課外讀物,都是六叔送的。他還要求我和妹妹應該養成撰寫日記和閱讀心得的習慣。
高中時期,我從基隆來到台北的成功中學就讀,也經常去六叔家。1970年代中期,正是他以筆名王拓,積極活躍文壇的時期。他於1976年出版的《金水嬸》小說集,意外開啟了我的文藝之路。高二寒假,我寫了一篇《金水嬸》小說集的新書介紹,半開玩笑地以一位在北一女中夜間部就讀的朋友之名,向《北市青年》投稿。文章雖然在1978年4月刊登,刊物卻隨即被召回。再發還的時候,我以朋友之名所寫的新書介紹已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弘道國中老師所寫的推介胡適《四十自述》文章。
高中三年,我不但讀了六叔的小說和評論,他還慷慨讓我借閱他書房的藏書—我在文藝和思想上因此啟蒙。除了對當時的鄉土文學運動及作家如數家珍,我也因為六叔的關係,對台灣的政治與社會有了知覺。因為勇於評議而觸犯當局,他被政大解聘。1978年暑假,曾祖母過世之前,六叔決定以黨外人士身分,參選該年度的基隆市國大代表。為了強化辨識度,他正式登記更名為王拓。
事實上,被政大解聘之後,六叔更積極投身社會實踐,以報導文學為策略,反映中下階層的生活實況。1978年左右,他更有計畫地訪談反對運動的政治菁英,陸續整理、發表,並集結為《黨外的聲音》一書;當然,沒有例外地被查禁了。過程中,六叔曾請我整理其中幾位黨外立法委員和議員的錄音帶。不但如此,我還參與了選舉期間的大字報書寫,並與大學生志工一起挨家挨戶發送傳單。改革的理想純粹而無私,那是讓我永久懷念的一場政治啟蒙戰役,儘管最後因美國宣布與台灣斷交而戛然休止。
1979年12月,六叔因為「美麗島事件」而鋃鐺入獄,直到1984年才假釋出獄。期間,我進入輔仁大學英文系就讀,並決定往藝術史的方向深造。六叔出獄之後,曾在商界一段時間。1988年年中,在我服完兵役,準備前往柏克萊加州大學留學前夕,他慨然支助了我十萬元;對於家境拮据的我而言,真是感銘五內。
1991年8月初,我從美國返台。他已當選國大代表,並在民進黨內任職。長期深耕基隆,他也熟識一些藝術家。而我自1992年起,開始從事藝術評論,關注台灣當代藝術家。經他引介,我在書畫家小魚家中,結識了李茂成和李安成兄弟。這兩位藝術家不但與我結為情感深厚的知交,更是我長期觀察與書寫的對象。1993年,我和李茂成甚至成了王拓競選基隆市長的文宣小組成員,雖然結果很遺憾地功敗垂成。
我於1993年4月底結婚,六叔六嬸不僅扮演提親要角,六叔更邀請到黃信介、許信良等重量級政治前輩,也是民進黨當時的領袖,全程參與婚宴,令我闔家倍感殊榮。1993年市長選舉挫敗,六叔和我都曾度過難熬的低潮期。1995年之後,六叔的政治之路愈走愈深愈穩,從政資歷也隨之累積。而我從市長選戰一役之後,明確認識政治諱莫如深,我的個性一點也不適合,只能關懷而不再涉入。
20年來,我更專注地投入藝術評論寫作,並踩進策展領域。在事業和志業的道途上,我與六叔的專業明顯漸行漸遠,雖然並不妨礙我們對彼此的關懷。我有更多的時候,見他在政論節目上侃侃而談,且不犧牲理性。他偶有機會遇見藝術界人士,總也不忘探聽我的風評。逐漸地,他知道我在藝術領域一樣堅持。
2009年年中之後,六叔從政壇急流勇退,令我不勝欽佩。我們見面的次數雖然不多,但他持續叮嚀我應盡快集結過往的著作出書。同時,他也振奮地讓我知道,他已重新執筆寫作。前兩日,我問了六嬸才知道,他已完成兩部長篇小說,亟待病癒返家,繼續完成第三部。萬萬沒有想到,如今留下了遺憾,令人扼腕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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