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台北當代藝術館,迎來東南亞最受矚目的當代藝術家,羅納德.溫杜拿(Ronald Ventura)2016年新作個展「菲常態:尋找家園」,展出一系列大型畫作、燈箱、戶外裝置、雕塑及錄像作品,以多元媒材探尋現代社會,在國際化競爭與傳統文化交錯影響下,對「家」的概念、定義及其延伸型態。對照台北當代藝術館鄰近的台北車站與中山北路一帶,菲律賓移工假日群聚教堂、車站、商場等處,密集活動交流的街區特色,展覽主軸尤其關照菲律賓移工來台的國際遷徙旅程。不斷移居的遊牧生活型態,將應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家」,轉變成為一種不斷形變的旅居形式,在驛動中隨之流轉,已不復落地生根的意義。
阡陌縱橫的文化語脈
回顧溫杜拿登台展覽,皆由梵藝術中心擔任重要推手,其負責人陳阿露於2009至2010年之際,經香港友人引介,認識了溫杜拿及作品。隨後陸續於2011年誠品信義店展演廳推出「HUMANIME類人類 ‧ 魔幻超現實」個展,2015年台北藝術博覽會的梵藝術中心展位上舉行個展「狩獵場」,本次於台北當代藝術館的個展,已是溫杜拿來台第三次個展。
眼光獨到的陳阿露,於2008年確認了畫廊將往大亞洲文化脈絡的方向經營,正欲拓展版圖、納入東南亞當代藝術。在陳阿露眼中,溫杜拿的黑暗藝術風格,帶來「破壞後重建」之對比與刻骨銘心;其超載真實細節的照相寫實描繪,無數重複拼貼的3D圖像,具有多重敘事觀與符號象徵,來自菲律賓本地傳說、天主教信仰,與經歷西班牙、美國、日本殖民的文化交融。東西方的文化脈絡,在現代菲律賓的血脈中阡陌縱橫,於當代藝術上的轉化,即是甩脫本土地方風格,進入國際藝壇共賞的視覺語彙。這是陳阿露認為溫杜拿的作品,能在亞洲之外,同獲西方藝壇認同的因素。
溫杜拿Ronald Ventura│同心協力Bayanihan 油畫 244x366x8.2cm 2016 圖│台北當代藝術館
從風暴中升起,溫杜拿的創作與視覺語彙
乍看溫杜拿作品的複雜構圖、寫實造形以及斷裂敘事觀,常被歸入超現實主義的範疇,卻無超現實主義作品中,承載過多個人潛意識的符號象徵,以及與佛洛伊德心理學密切牽連的根脈。溫杜拿的語彙多來自其生命經驗的轉化,與對社會現象的觀察與反思。包含出生於豪雨暴風密集侵襲,不斷經歷摧毀與重建的濱海家鄉馬拉汶(Malabon),災區的殘敗、混亂與殘骸,於大尺幅作品《殘破家園》中,以寫實筆法融合超現實拼貼的手法再現;另一大尺幅作品《同心協力》取材自菲律賓著名的藝術題材,描繪眾人合力搬「家」的傳統社會活動,構圖來源來自20世紀初期,開啟菲律賓現代主義的歷史壁畫大師法蘭西斯柯(Carlos V. Francisco, b.1912-1969)的同名壁畫,勾起了溫杜拿求學時著迷的風土紀實繪畫與現代主義風格。
畢業於天主教大學,溫杜拿熟悉宗教體裁的藝術語言,常用混搭或幽默手法再現,如裝置作品《旋轉木馬》的天使雕像,以及《無題》雕塑的翅膀元素。有了孩子後,為拉近與孩子的距離,開始接觸玩具、卡通,作品中出現了樂園與馬戲團主題,如機械裝置作品《旋轉木馬(小)》。2005年首次離開亞洲駐村,開始頻繁的國際旅行,「旅行」、「飛行」的意象開始出現,本次展出的雕塑《空中飛人》、系列燈箱作品「尋找家園」、畫作《飛行的多樣性》、《雲端家園》,及單頻錄像《行李迷航記》等作,為此脈絡下的最新創作。
凝視黑暗,哥德式的社會學
溫杜拿是一位創作能量旺盛且不斷挑戰自己的藝術家,每一至二年皆發展出不同子題,從菲律賓傳統文化、現代主義繪畫、象徵主義風格、天主教圖騰到樂園意象、飛行、塗鴉及普普藝術等。隨著他旅歷各國,觀察與體驗到的文化衝擊,藝術語彙也不斷繁衍、共生、融合。相較於多變的主題,他仍持續發展一貫的藝術風格臻至極限:黑白的照相寫實筆觸填滿畫面,蒙太奇式地置入部分彩色的人物、動物、卡漫圖像與物件,動作的殘影交錯,超越肉眼負荷的繁複細節。
「我的作品記錄了心靈的活動,腦海中同時閃現的多幅畫面。」直覺觀看他的作品,溫杜拿像一位瘋狂使用蒙太奇的超現實與象徵主義導演,作者論的信奉者,崇拜黑暗的哥德美學。「黑暗並不是壞的,只是我們需探索的另一面。」觀者常迷思於他作品中精湛的寫實技法與絢麗的構圖,而忽略了背後的文化思考,這的確是一種欣賞他作品的「主流」方式,且能從中獲得極大的快感。在本次新作個展,視覺效果依舊誘人,但溫杜拿卻已從瘋狂的導演,變成哥德式的社會學家與文化研究者,此次2016年新作個展,即是一場以「家」為主題的思考、探尋與慰藉的英雄之旅。
尋找家園的英雄之旅
傳統「家」涵義中的定居、血緣、故土與宿命,已不敷現代社會的現實與情感需求,更不堪負荷全球化的地理遷徙。自2010年開始,注意到大量的菲律賓移工來台,進而結婚生子,或是維持數年甚至十年之久的半定居遊牧生活,在台菲兩地往返。菲律賓移工每日對台灣文化與生活的適應或妥協,只能透過遠距離的網路、電話、新聞,回味與故鄉薄弱的牽連,延續短則一年半載,長達數年才能回「家」。長期旅居他國,直到落地生根,或是不斷流轉各國的「轉機」式生活,早已是國際社會的生活常態。鄉愁或可因網路通訊進步而減緩,但如同於農業社會邁往工商業社會的「都市化」進程,全球化遷徙已成為不可返的社會文明進展。再次回「家」,已不僅是重回原點的歸宿,更多是在遷移、定居、與再次啟程中不斷遊移的心境。
溫杜拿Ronald Ventura│旋轉木馬Carousel 玻璃纖維雕塑、金屬構件、霓虹燈炮與機械裝置 370x370x370cm 2016 圖│台北當代藝術館
彩虹橋、木馬、阿思旺
當代館入口廣場的大型裝置作品《彩虹連結》,將台灣竹山產的竹子分段接起,漆上彩虹色譜,連接拼裝成如彩帶飛舞的連環曲線,充滿動感,人們在其中可遊可憩,相對於館內黑暗的展間與帶有哥德死亡氣息的氛圍,此作有大異其趣的歡欣鼓舞。溫杜拿將此「彩虹連結」視為人類DNA的雙螺旋分子,強調根於基因的家族紐帶、血緣、族譜的生理網絡,以及社會文化對於「家園」的美好想像。位於一旁的六角木構造涼亭,除了是菲律賓傳統建築形態,也與展館內映入眼簾的第一件作品《旋轉木馬》相呼應。
《旋轉木馬》正如同現實生活中遊樂園常見的旋轉木馬設施,是一座由玻璃纖維雕塑、金屬構件、霓虹燈炮與機械裝置組成的複合媒材作品。在溫杜拿的刻意轉換下,「木馬」成為由人的肢體與馬、獅子、鯊魚、青蛙的身體嵌合的怪異獸體,由其上一尊小孩形體大小的菲律賓吸血鬼雕塑,傳說中的女妖阿思旺(Aswang)看守。裝置一啟動,閃爍的霓虹燈影在露出詭異笑容的旋轉獸身上游移,宛若阿思旺無所不在的目光。
回望菲律賓文化:Bayanihan、Tira-tirahan
《同心協力》(Bayanihan)與《殘破家園》為本次展覽最引人注目的二件大型畫作,各以長達3.6公尺與4.8公尺的巨幅畫面,呈現藝術家標幟性、帶有豐富細節與繁雜構圖的大場面敘事。「Bayanihan」在菲律賓語中帶有眾志成城之意,指群體中每一個人貢獻一己之力,完成具有挑戰性的任務,是菲律賓藝術家喜愛發揮的創作主題之一。畫中描繪菲律賓傳統的搬「家」方式,將整棟房子搬起移往新居地。在傳統社會,這項吃力的勞動,村中所有男人與男童都要參與。不論是因居住地遭到破壞、或生計所需,或是朝向更美好的理想住所遷移,「搬家」都承載著對未來的想像與寄託。《殘破家園》的原文「Tira-tirahan」為菲律賓語雜碎或廚餘的意思,廚餘在此除了指涉家庭生活,也藉由其殘敗、混雜、不潔的隱喻,帶出風暴後的殘局之像。但藝術家所欲指涉的,為從殘骸中竭盡一切所能得到的資源與力氣,得以重建家園的凝聚與生命力。
溫杜拿Ronald Ventura│飛行的多樣性Multiplicity of Flight 油彩、畫布 244x366x8cm 2016 圖│台北當代藝術館
永不止歇的旅程
「旅行」的意象,在一系列十件的燈箱作品「尋找家園」,有饒富意味的視覺轉化。溫杜拿向菲律賓移工蒐集在家鄉或台灣拍攝的照片,以蒙太奇式的影像拼貼手法,展現在一敞開的行李箱圖像中。燈箱相紙的穿透,猶如搭機時海關掃視行李的X光線,掃出了移工在台與回家生活景象片段。
自2010年之後,溫杜拿知名度如旱地拔蔥般飆升,更為瘋狂且長期的國際工作行程,提供一個中立的國際視角,讓他產生了身分認同的思考,重新看見了母國的社會、槍枝與毒品問題。他雖然認同「世界一家」,地球上所有人類不應因國籍地域差異而分你我,但此種追求自由平等的人權與世界觀,並無法撫平尋求菲律賓文化根源的需求與內在歸屬。也正是自2010年之後,溫杜拿似乎稍稍平緩了自2000年以來,不斷探索新主題的步調,更深地潛入視覺符碼背後的文化土壤層,搭配純熟的創作、拼貼與挪用技法,其下一階段的創作更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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