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央美院的淵源
在就讀央美之前我就讀於江西省文藝學校,是一所藝術中專,就讀原因很簡單,我父母在裡面工作。在藝術中專學習時,喜歡畫油畫,當時想考中國美術學院和中央美術學院,然而差了一點,沒有考上。當時除了畫畫,我還修「藝術概論」的課,課程講怎樣看和理解藝術品,通過這門課知道藝術品是需要理解和研究的。以至於後來雖然我一直致力於畫畫,但仍喜歡繪畫研究。有一年我去杭州考試,路上帶了一本當時看不太懂的讀物——《石濤畫語錄》。我喜歡繪畫研究還有一個原因,即我接觸到很多藝術類雜誌。母親在藝術中專的傳達室工作,其中很重要的一項工作是收發報紙、雜誌。每個月雜誌送達時,我都可以閱讀很多種雜誌,比較喜歡看《美術報》、《美術研究》、《世界美術》。
我1998年考上中央美院。之所以報考中央美院,是因為父親發現1997年《美術研究》的某一期登了中央美院的招生簡章,其中有美術史系,我看後感覺挺不錯。關鍵是1998年時不用到北京進行專業考試,只要準備材料就可以報名。當時需要寫一篇1500字的論文,我寫了徐悲鴻的〈田橫五百士〉被錄取。上了大學以後,同學雖然也有和我一樣是藝術生進來的,但大部分是文科生。我畢竟是藝術生,文化課還不是很好,盡了很大努力,壓著線進來的。
在中央美院的學習時光
◎三個契機
我那一屆本科班有16位同學,剛入學時,大家都不清楚什麼叫美術史。每個同學都很努力,有的人較快找到努力的方向,進入正軌;有些同學興趣很廣泛,什麼都想做,但成效可能不會一下子顯現出來,不過對以後會有好處。我認為只要有興趣,努力是相對的,只不過是早和晚找到方向的問題。當時上的課讓我一步步認識到了什麼是美術史和美術史研究,其中有一些非常重要的契機。
第一個契機是大一時學魏晉南北朝和唐代的畫論。當時請王瀧先生給我們講顧愷之的畫論,我印象非常深刻。王先生的板書都是豎著寫,全寫繁體,上完課後我暈暈乎乎的。王先生讓班主任給我們布置課後練習,每個同學都讀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讀後寫一篇文章,並做報告。當時大學才過了一兩個月,在很迷茫的狀態下進入專題研究,這促使我們找書、看材料並仔細閱讀,進而想怎麼做研究。我不記得當時做了什麼報告,但這個討論課對我影響很大,使我認識到要讀書,並要理解和揣測書中的內容,認識到書中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培養興趣很重要。
第二個契機仍是在大一,因為對美術史還比較迷茫,我和同學李峰便到圖書館翻畫冊,一下午翻了好幾本,其中有一本畫冊大約有兩、三千張圖,從原始到當代,我倆一張張地翻,一張張地討論,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實踐,好多東西以前接觸過,但完全沒有想畫中畫了什麼和表現什麼。翻畫冊是一個思考的過程,我覺得很美妙。
第三個契機是在大三,當時正煩惱該如何進一步學習美術史。大三時兩史一論課程都結束了,開設了專題課,但不太容易找到研究方法、進入專題研究。我就去圖書館,翻外文的美術史研究著作,有文以誠(Richard Vinograd)的《自我的界限:1600~1900年的中國肖像畫(Boundaries of the Self:Chinese Portraits 1600-1900)》、阿爾珀斯(Svetlana Alpers)的《描繪的藝術:十七世紀的荷蘭藝術(The Art of Describing:Dutch Art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等。這個階段讀的文章,使我廣泛瞭解學術史,慢慢地帶我進入研究。讀這些書可能不會和自己所做的研究有直接關係,但會讓視野開闊。對於本科生來講,讀書這個興趣很重要。
◎兩位恩師
尹吉男老師和薛永年老師在學術和做人方面對我的影響都很大。1992年我還在讀藝術中專,尹老師到江西龍虎山考察,藝術中專有老師認識他,請他做講座,我現在仍然清楚記得講座題目是「風格與嘴臉」,此後便一直關注尹老師和中央美院。進入央美後,「中國美術史導論」的第一節課是尹老師講的,他講了方法問題、風格與樣式,以及怎麼讀書和做研究。他告訴我們:「你們要培養讀書的興趣,打車到三聯,舒舒服服地坐在三聯臺階上看書。讀書的樂趣,就是做研究的基礎,儘早讓自己進入享受讀書的狀態。」這對我有很大的啟發性,我考研時特別想跟隨尹老師,和他通過電話,他表示同意。當時本科生的固定教室在中央美院五號樓二樓,對著開水房,尹老師的辦公室在三樓,他有一次下樓打開水和我不期而遇。尹老師告訴我要怎麼複習,怎麼把握學術史。後來我做尹老師的研究生時,他慢慢發展出研究方法,如他2000年參加大英博物館「顧愷之〈女史箴圖〉國際學術研討會」,寫了〈明代後期鑑藏家關於六朝繪畫知識的生成與作用〉,發展出知識生成、知識學的方法,這個方法和他強調學術史有關。其實他對我的影響倒不全在方法,更多的是思路,即清晰認識到作為一個研究者處於什麼位置,我們不是歷史之中的,而是歷史之外的,要追溯這段歷史如何發生,這段歷史知識如何生成。這會帶來新的思考方式,包括我們不要輕易相信哪怕是學術權威的觀點,如果通過自己的研究,覺得前人有說得不對的地方,要敢於發表自己的看法。
薛老師在我上本科時已不給本科生上課了,但是在大二下學期,他給我們上了一堂書畫鑑定的課,內容是對〈溪岸圖〉的討論,上完之後我對薛老師印象深刻。考博我選了薛老師,他是位非常嚴謹的老師。我們寫的每篇文章他都看,並寫下詳細的評語。他當時講:「你們要寫文章,第一篇學術論文很重要,可能決定了以後學術界怎麼看你們。」我的第一篇學術論文是對〈貨郎圖〉的研究,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後寫了評語,並推薦到《故宮博物院院刊》。我現在依然會把文章給薛老師看,在等待他回覆的過程中,心裡還是很惶恐。薛老師為學生樹立了一個榜樣,學術是永無止境的和嚴肅的。總體來講,我從尹老師那學到了很強的分析能力,他讓我們拉一個問題列,分析一環套一環的線索,這是分析問題的能力。從薛老師那兒也學到了概括能力,薛老師的概括能力很強,很複雜的問題,他三言兩語就能把它講出來,我也想仿效他,但學不了,很難學到。
美術史研究:不為方法而方法
◎以圖像為基礎,注重細節研究
方法論很有趣,因此讀美術史都會經歷一個迷戀方法論的階段,我大二、大三時經歷了這一階段。西方美術史方法論的課由易英老師講,我當時非常著迷,找潘諾夫斯基(Erwin Panofsky)等西方理論家的書看,寫的論文跟潘諾夫斯基的研究有關。我讀了很多方法論原著,從中得到很多啟發,但這些方法論不能直接和研究發生關係,中間需要經過轉化。怎樣把從學術史上學到的東西和自己的研究結合起來,還是要找到一種辦法,即要練習。平時要為自己設置一個小的選題,在學期論文之外,每個月有一個小的研究,平時不做研究的話,就不能很好地把學術史中大師的方法運用到自己的研究上,更談不上開創什麼方法。
我研究所用的方法比較雜,有時側重社會史、有時側重圖像分析,對我來講方法是手段,我的研究是將對圖像和作品的理解作為一個基點。每件作品的圖像不一樣,比如對山水畫和人物畫的視覺因素認知不同,自然會涉及不同方面。如董其昌的畫上若有很長一段題跋,可能講他自己的事情,可能講朝廷的事情,自然會引起人們思索這段話和畫面的關係,就會涉及社會史等內容。還有北宋繪畫後面有南宋、明代、清代等的題跋,通過研究題跋可以探討收藏的問題,但這並不能替代對北宋繪畫本身的理解,美術史還是要解決圖像和作品本身的問題。比如〈貨郎圖〉沒有很長的題跋,所有內容都來自圖像,因此必須要深入瞭解圖像,便會涉及物質文化的研究,可能會跨越到瓷瓶、香爐等各個方面。研究同一幅畫側重點不同,得出來的結論也會不同。
做研究要不斷地想問題,每個人的思路不一樣,研究特點也會不一樣,我的方式是比較喜歡研究圖像細節。一方面因為細節沒有太多人注意,或者注意到了沒有提出很好的研究方案;另一方面因為細節能體現特殊性。以〈貨郎圖〉為例,宋代和明代的〈貨郎圖〉表現的題材相同,但細節不一樣,細節能體現出作品的時代和特點,研究細節其實是對圖像的興趣和關注。在立足於圖像的基礎上,再進一步研究,以今人的視角理解古代。我研究一幅圖,先用當今的常識理解,有些東西用今天的常識能解決,有些東西解決不了,解決不了就要回到當時的語境。試著想當事人怎麼想、怎麼畫這些畫,試著用古人的眼光去看看那個時代,這是做美術史非常有趣的地方。我研究〈貨郎圖〉、端午扇都用了這個方法,用常識看扇子上畫的東西,還是有一些東西解決不了的,這就意味著扇子上的視覺文化和現在是有距離的,這個距離也是可以討論的問題。如何進一步討論?即要從具體作品的圖像中出來,分析當時人們怎麼看它,研究什麼樣的社會背景造就了這種文化。
◎帶著問題記圖像
研究繪畫需要記大量圖像,不僅要記住圖像,還要記住對作品的感覺。現在有大資料,這是好的趨勢,但不能完全替代在大腦裡存儲資料。原因有兩點,首先是有效性,如果凡事都靠檢索,有效性會降低。一方面,當你看到一幅圖像時,若腦子裡沒有想出相似的圖像,就要花費時間檢索;另一方面,當你看了一幅圖像,若沒有感覺到它的重要性,就沒有想要檢索的動機,或許就失去了重要的研究材料。若把圖像存在腦中,圖像出現時,就會迅速產生是否認識圖像的反應,若不認識則會促使你進一步研究它。這種有效性也許以後也會被替代,但是還有一點很重要,腦中記住圖像會讓你感受到很多樂趣,有了樂趣才有研究的熱情,這無法被替代。
存儲圖像的一種方式是要找圖,在看圖的過程中把圖像記錄下來,拍照片是一種方式,但更有效的方式是平時做大量研究,研究本身就是很有效地找圖和記圖的過程。如我對〈貨郎圖〉產生興趣是從碩士論文(〈晚清北京古書畫市場中清初「四王」繪畫之境遇〉)開始的。研究書畫市場會討論書畫交易,研究清代時我注意到清宮裡面有所謂的買賣街,當時覺得〈貨郎圖〉也是表現買賣,且貨郎的裝扮很奇怪,想要對其進行研究,但因沒有具體材料,就沒有深入下去。後來在讀博士期間翻圖片時,突然翻到〈明憲宗元宵行樂圖〉,畫中的貨郎使我豁然開朗,啟動了我對〈貨郎圖〉的研究,很快就寫出一篇學期論文。這說明平時收集圖像,腦子裡要存在問題,才能更好地記住圖像,在此過程中無意發現的圖像可能會突然啟動你正在做的研究。
重新思考美術史,尋找研究新方向
作為一個後輩,很難評價美術史,而要認識它、研究它,美術史中的經典是超越時代的,能不斷激發人的思考,使讀這本書的人能不斷地與之對話。現在學術界對美術史普遍都有興趣,各個學科的學者都會討論這個問題,這和圖像化時代有關。美術史要怎樣發展,怎樣推動對中國古畫的研究,對美術史是一個契機,但也帶來很多挑戰。
若要美術史的大框架能夠被更新,需要對構成美術史的每一塊磚、每一塊瓦重新思考。經典繪畫是形成美術史框架必不可少的部分,它是在特定情況下形成的,對它的認知會不斷更新對其他作品的認知。所以說,研究經典繪畫不是要研究經典本身,而是要推動對整個美術史的認識。重新梳理經典並不意味著否定它,而是為了再次證明它。如果能夠證明,就接受現有觀點。重新梳理經典的過程中,也會將以前不被納入主流敘事的作品納入美術史中,不斷豐富美術史,豐富到一定程度,才能產生質變。
我在前幾年感到有一些迷茫,總想在方法上出新,現在認為重要的不是創新方法,而是要清理美術史,對美術史進行詳細解讀,所以我又認識到要研究的內容還有很多。我目前的研究方向,一個是思考中國古代繪畫和博物學的關係,這種博物學不完全是現在理解的自然博物學,而是中國古代對天文地理、花草動物的認識,其中帶有一定的儒家思想基礎,又包含其他思想。通過博物學瞭解宋代花鳥畫,以後還會涉及人物畫,去探究到底繪畫圖像裡面包含著什麼樣的視覺觀念。另一個是關於收藏史的研究,我和薛永年老師有一個研究清代收藏的項目,還沒有做完,要繼續推進。(本文轉載自《典藏.讀天下》總42期,2017年9月號)
注重學術史的教學特色
我現在給本科生上課側重學術史,希望學生能從學術史的角度理解美術史,在一般教材講述的美術史故事之外,還能探索出更多故事,並且將最新研究納入進來。從學術史的角度分析,將自身的研究講給學生,是很鮮活的,學生會感覺跟老師的距離很近。我基本從社會背景講藝術品,具體風格形式講得不多,怎樣把風格形式和思想觀念的研究結合在一起,這是需要反思的,也是需要學術界進一步探討的問題。有學生問「怎麼理解皴法、點子、線條」這一具體問題,傳統鑑賞對筆法的認識是美術史很重要的一環,現在技術藝術史的研究益發受到重視,因此也可以加入教學實踐課程。
親身體驗收藏
收藏明信片、照片和美術史研究是雙向關聯。收藏對我有兩點影響:其一,現在美術史研究傾向於視覺文化、物質文化,我在學習美術史的過程中受這樣的影響,對像明信片、照片這些小玩意兒感興趣。我研究的風俗畫,其實和照片、明信片在現實生活中的位置是一樣的,如何定位這些相對較通俗的東西,是我會不自覺關心的問題。收藏照片、明信片能督促我更關心與物質文化、視覺文化銜接得更緊密的東西。其二,我是在研究了收藏史後開始收藏照片和明信片的。這些東西雖然價值不高,但能讓我在短時期內體驗到一種收藏文化。要買它,就會小心謹慎挑選,從中體會大收藏家斤斤計較於品相、版本,以及和古玩商的鬥爭,這樣的體會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