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前美術學院院長暨書畫家林章湖。攝影│鄭又嘉
傳統書畫在現當代的定位與處境一直不斷受到叩問與挑戰,於兩岸的發展更是曾經一致,而如今呈現相當不同的面貌,如何看待與對待之同樣相當不同,對於傳統書畫家的培育及其繪畫生命的發展皆產生重大影響。中國中央美術學院博士、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碩士,曾任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所教授、美術史研究所所長、美術學院院長,主授水墨創作、書畫論、篆刻等,並曾客座愛爾蘭藝術設計學院教授,擔任國展、省展、縣市美展、國家文藝獎、中山文藝獎、公共藝術等評審委員的林章湖,以其30年教學與創作的經歷提出他的看法、點出問題並指出解決方向。
傳統與當代不可切割
身處台灣作風最前衛、作為當代藝術領頭羊的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多年,從事書畫教學的林章湖開宗明義地指出:「我的看法可能跟其他人不一樣,比較廣義地來看待一切,比如說現在有沒有傳統書畫?傳統書畫怎麼界定?我覺得是沒有絕對的傳統,因為現代人活在當下,不可能有絕對的傳統。傳統的那個時代已經過了,今天學習傳統一定要是古為今用,美術系設立那麼多書畫課程的目的便是如此。時代在變遷,傳統已經沒有絕對的意義。在這個前提下,課程設定就是要能夠傳承舊的文化,理解舊的文化之後在再開創新的。明確的說,也不一定是舊的開始之後才是新的,你也可以從新的開始再回到舊的,這兩者因為是連貫的,如果把它切割意義上就不完整了。」
面對傳統書畫於今日台灣的式微,卻在今日中國以及國際上備受重視,他指出:「現在台灣的藝術和文化主政者幾乎都是喝洋墨水長大的,完全不重視傳統,只有西方的觀念,就像一個中國小孩放到美國,就只會講英文,怎麼會講中文呢,沒有基本文化素養,怎麼可能在台灣這塊土地主政時明白這是台灣文化,非常困難,認知會影響判斷。中國清代自甲午戰爭一路敗下來之後,已經沒有民族自尊心了,對自己的文化全盤否認,所以要打倒傳統,文革時,大陸批孔更厲害;今天回頭來看,中國國力增強,文化就強勢,現在外國人一窩蜂在學中文,琴棋書畫也在接觸,因為他們想要打入中國市場,在經濟面這是非常現實的一個條件,你不了解對方,怎麼跟對方做生意,今天回頭看傳統,豈不是變得很重要!即使現在都已經是21世紀了,像這一陣子吵得沸沸揚揚的文言文課綱爭議,文言文當然很重要,要古為今用嘛。我們現在都講白話文,但是其中很多語彙都是從以前就在講了,儘管有一些會淘汰,但還是多半保留下來,所以說沒有絕對的傳統,也沒有絕對的現代。當代藝術要走出來也是需要其他輔助的力量,需要傳統養分。」
傳統書畫於當代的定義仍是未定論
當代藝術家的養分主要來自西方,對傳統認識稀薄,林章湖談及該如何將傳統加以傳承並令其成為養分以孕育當代藝術:「我是站在學院藝術教育的立場看,在北藝大待了近30年,雖然退休了,但面對的仍然是當下的問題,所以我覺得沒有絕對新的,也沒有絕對舊的,就看你怎麼去運用。現在國外的美術館重視水墨畫,也把中國大陸重要的藝術家請去展覽,當西方在關注我們所謂的『傳統』這一塊的時候,對於傳統、書畫怎麼界定,怎麼和當代對話,還是在實驗當中,也就是說現在沒有哪一個人說得準。傳統在當代中的運用、發展都可以再談很多可能,都是一個過程,都是一個實驗。如果界定講大一點,那牽涉到兩岸的問題,也就是政治地位的問題。台灣很小,是個島國,隨時受對岸欺壓,很難對話,如此文化的力量很難平等,更不要說兩岸的官方交流幾乎都停擺,儘管私底下還有,但這種情況對藝術家來說,是很不利的,指的不是現實的利益,而是指文化正向的發展。因為有局限,以中華文化歷史命脈的發展來看,台灣原本是保存最好的一個根據地,一個最好的平台,可是崇洋媚外之後,西洋當家,包括課程、系所裡面的資源分配,傳統能分到的當然少。此外,還牽涉到老師們對課程、美術系發展的看法和角度不一樣、彼此角力的潛在問題等等。」
「人,講到最後就是一個意識的產物,如果認為有價值的事就不用怕,我們肯定的是文化的中國,並不是政治的中國,現在重要的是如何繼往開來,沒有絕對的傳統或當代;兩岸也不會是絕對的對立,意識形態不去修正,不去作客觀的體認,就會被意識形態牽著走,什麼都要去中國化,什麼都要戴上赤色高帽,無補於自己的文化,文化本來就是一體的,如何能夠切割?像美國也不會切割英國、跟英國不同,畢竟美國人很多是從英國移民過來的,美國人也回英國探親尋根,包括前美國總統柯林頓的祖先就是愛爾蘭人。就教育本身所涉及到的專業領域裡面,師資、制度、教學、設備和評鑑等,如果這些問題得到一個比較正向的平台來檢討改進才會有用的,因為這些人在任,當下的這些力量才是最有效的。政治是外圍的環境,我現在講的是內在的問題,這是我體認最深的,因為自己曾在這個位子上。」
振興之方首重釐清一套水墨學理
針對幾乎全盤西化的當代藝術環境之中,該如何振興傳統書畫教育,從學院派課程內容,他認為建立一套教學理念至關重要:「現在的學生要學素描、水彩、甚至一些當代的學科如色彩學、解剖學、藝術概論,都是西方的。水墨書畫教學本身的問題,說是傳承,但因為自我設限,沒有去開發,沒有本土自覺以建立一套水墨教學、水墨美學的起碼基本盤;各校一直是各說各話,政府應該要盡一點責任,不能說文化就是放任自由,不能管制,雖沒有管制,但問題有沒有前瞻?有沒有將經費花在這方面?有沒有整合各方的力量?國內不是沒有人才,例如很多留學學習西洋美學、美術史、美術理論、美術批評的人現在都當家,美術館的館長都是,但可惜的是卻沒有深具傳統素養的人才成為主其事者。」
「中國美學不容易形成一套,因為淵源太龐雜了,內涵非常深厚,任何一個項目、門類都有待討論。西方很專業,是從哲學中出來的,我們的文化系統跟西方不一樣,早在春秋戰國就有諸子百家,那些美學有人真正去研究釐清嗎?講到最後就是歷史的悲哀,甲午戰敗後對自己的文化感到失望,沒有信心,但是船堅砲利和文化強弱是兩回事,敗國的文化不一定就處於劣勢,強國文化不一定就是第一流的。要如何恢復信心,就是要下工夫去研究,政府和民間要形成一股力量才行。從文建會到文化部沒有整理出一套論述出來,如果想和中國切割,起碼弄出個『台灣主義』,或以台灣主體為出發的美學也好。現在流行推阿嬤的花布,說是台灣色,如果說鄉土受到大家喜歡,或者因為傳統花布創作在國外很紅,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明明是我們自己的文化美學,怎麼只因為被國外肯定了,自己才肯定自己,太沒自信了。會有這個現象和結果,是因為沒有集合眾人的力量。傳統美學的內容需要不斷的修正和補充,文化的演進絕對不是單軌的,尤其是要形成一個當代學理的時候。因此,台灣水墨定位論述如不加以釐清,就一直很難跟當代西方藝術對話,跟它及平起平坐。」
不易形成一套統一的水墨教學理念的原因,除了中國文化內涵太豐富,每個人主觀意識強烈、專業分科是其他關鍵。林章湖說明:「無法集合眾人的力量,主要是因為牽涉到每個人對文化的意識形態不同,每個人各有主張,誰都不服誰。這關乎有沒有素養、看法、能不能包容和有沒有辦法有共識,沒辦法的話,就永遠分散,找不到交集。歷史上很多爭論,到最後還是能夠慢慢地找到一些交集,像以前國畫和膠彩畫的爭辯,因為有人登高一呼,大家於是覺得也不用如此壁壘分明,尋找到彼此的共通性,例如發現都是從寫生出發而找到共識。傳統書畫就是一門綜合藝術,西洋畫上不題詩,但是作詩是傳統書畫裡面非常重要的一門學問,可是現在很多畫家根本已經不會作詩,書法家有一些能作。此外,畫上面尚有印章、落款,這些與畫面安排、布局都是學問,但是現在大半不懂了,也沒在教。」
改革需政府與民間聯手
外部資源逐漸空虛,傳統書畫教育及藝術家創作環境岌岌可危。林章湖繼續說道:「水墨藝術家不再同時具備詩書畫印能力的現象,顯示當代藝術在分流,在台灣的課程版塊中,傳統書畫已經被擠壓了,幾乎半世紀以前開始這個情況,會有這個情況主要是老一輩名家和政府都沒有覺悟。這些美術院校老師們沒有聯盟,民間沒有藝術教育的協會或聯盟,就好像社會運動一樣,有策略聯盟才能提出方案和政府對抗或對話,好爭取資源。現在從行政院、經濟部、教育部等府院部會掌政的人都是受西方教育,也多是西方思維,認為經濟才能救國,搞藝術沒有用,因為藝術很難立竿見影,幾百年來才有幾個大師,很不容易,每位大師都是一生經過不斷的翻轉,當人都老去了,才有一點地位,更不要說享受社會資源,大家在那兒瓜分都不夠了,完全輪不到最弱勢的藝術家手裡。藝術家因個性使然很難發聲,每一張畫都是一個境界,藝術家都陶醉在自己的境界裡面,可以不管世上『人間俗事』,然而人間俗事卻經常變成吞噬藝術家的外在力量。」
「對於改變現況,只能說寄望不敢奢望。最有效的方法是搞社會運動,但是我們沒有力氣去搞社會運動了。藝術家還是以和為貴,這是一種文化素養的問題,不必也不像激進社會改革者那般短期強勢造就,因為藝術家知道這需要時間和工夫,並且需要多方面涵養,才能累積出一個成果。改革雖然很重要,但並不是哪一個人的責任,所以不怪那些老前輩,現在只能寄望更多人注意,或者有機會向相關單位反應。」
搭建平台就是希望
對兩岸藝術環境皆了解深入的林章湖說出他的觀察,並且提出振興傳統書畫的另一個構想:「以藝術發展條件來說,台灣學生接觸到的環境和教育更勝過於中國,兩岸我經常在交流,很多省市我都去過,兩相比較是這樣。台灣從政府到民間就是缺乏一個連繫平台,給他們發表或好好的整合,如果能搭建起來,台灣是很有希望的。」
他接著詳細說明平台應該怎麼規劃以及抱持著什麼樣的精神:「在這個平台上,當然不能有去中國化的意識形態,以為傳統工筆畫就認定是中國的而非台灣的,那就不應該。如以高雄和台北兩個美術館來講,代表的是台灣當代藝術面貌,可以成立一個審查制度,就是做不同的藝術區塊,標榜的是呈現當代台灣藝術的成果和結晶,由大家來參與,因為藝術是多元的,各個有思想、有專長的人都能來發表;並請一些專家來建立制度對於作品進行篩選,一年檔期當中分配空間檔期,可以三分之一是西洋的,三分之一是本土的,三分之一是屬於大中國的、文化的、當代的內容等等,共存共榮。」
「文化中國的一切還是充滿在我們食衣住行之中,包括我們的語言文字,都是文化中國的,不管國語、台語、傳統的、古老的,沒什麼好慚愧厭棄的,就像是我們的父母、自己的血緣,應該要有這個認知。至少要將區塊分出來,把發表的場地建立出來,讓年輕人關心的當代藝術,不管是水墨、西畫的表現手法,即使是西方藝術也是要為我所用,採用西方表現手法也要能以文化中國或台灣為創作思考,或是藝術家畫自己文化認同的對象,學西畫不應跟隨著畢卡索、馬蒂斯的方向走,那只是表相而已,人有思想,才能讓材料講自己藝術的話。」
「就像我剛才說的,沒有絕對的傳統或當代,也沒有絕對的中西,現在幾乎一切後現代化,哪一樣是純粹屬於我們的東西?可是我們的血肉、臉孔還是東方的、中國的,現實的環境就是一個融合、多元,需要開放與接納。可惜,當前台灣政府有時以一種草莽的性格來處理文化相關的事情,缺乏一個大器度和遠見包容台灣多元開放的文化;可是我自己從內部來看,從教授、藝術大學的角度,從教書、評審等各方面的經驗以及學生的發展等各方面來看,我並不悲觀,因為從內部看到了許多希望,當然裡面也有很多問題,但是好好搭建一個平台就是希望!」
影響從學校擴及社會、國家
基於多年任教藝術大學的經驗,林章湖認為可以先從學校中的平台著手而後擴及社會、國家:「現在雖然有國立和市立的美術館,但是政府在主持的,比較難以評論;不過現在多數大學都有藝術中心,讓學生有個啼聲初試、能夠自我表現、能夠對社會公開並受到肯定的平台;大學中的美術館比較純粹且能夠有學術性,所謂的學術就是站在學生教育及生涯發展的角度來看,大學像北藝大、北教大美術館,不管是引進外來的展覽或者校內學生的展覽,都應該是一個規模很好的校內平台,然後去影響外面。」
「任何藝術創作重要的是不能閉門造車,要能被社會承認才有意義,受到專家學者的公評,只要這個平台建立便能起到很重要的關鍵作用。學校設有這個平台讓學生自由發展,吸引外面畫廊的青睞,好的學生如果再繼續努力,進一步可能有應邀國外展出、入選獲獎台北、高雄雙年展等的機會。這要一步一步來,如果學校本身對學生有這樣的機制和訓練,學生自然有信心,怎麼會沒有前景?」
「學校之外,如果政府和民間也都能搭建這樣的平台,那會更好。關鍵問題是政府要顧及社會資源合理分配的公平原則。因為一個政府案子的預算都是大筆經費,就像現在政府支持的藝術博覽會一樣,也都是幾千萬、幾百萬的經費,政府也是希望市場好,所以也不能全部責怪政府沒有做事。但是,現在談的是針對傳統書畫教育這一塊在文化、在台灣社會上的發展的隱憂。雖然令人擔心,仍需要尋求力量,也需要解決辦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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