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開始
甘而可自小成長於屯溪。言談之間,時而細膩地介紹周邊草木物產,擁有纖細敏銳的眼光與雙手,工作態度則極其簡樸踏實。他原先想學習雕塑藝術,但是家裡環境並不允許,1979年考進屯溪工藝廠當學徒,他回想:「我那時已24歲,年紀相對其他學徒大些,而且我原本就會木工,進步也比其他學徒快,後來被廠挑選提前正式上班。我在廠裡的師父是汪福林,他當時已70歲,汪老師在1949年前的主業是雕佛像,他還會雕漆灰、雕硯台、木雕、竹雕。由於我嚮往著雕塑,所以很崇拜他。」
屯溪工藝廠正如當時中國各地成立的工藝廠,聚集工匠以生產外銷導向的工藝品,在這樣的環境工作,幾乎能見識到各種技法與工藝品項。甘而可在此看到屯溪著名漆工俞金海如何工作:「俞金海其實算是我的叔伯輩,因為他與我父親年紀相近,彼此是很熟的朋友。俞老師是中國率先恢復菠蘿漆、漆砂硯的人,是廠裡的領軍人物。他對我很好,啟蒙我接觸漆器,有時還讓我為他的作品刻點圖案。俞老師的作品當然好,但是在今天看來還有提升空間。因為當時廠裡的制度無法讓他有充裕的時間去創作。」
甘而可自言,真正開始做漆器應該是從1985年調到屯溪工藝美術研究所開始。相較於數量凌駕品質的工藝廠,工藝美術研究所提供了較多創作的自由空間,他也開始探索漆的特質:「我曾經用犀皮漆幫人做招牌,在當時是很少見的做法。我也開始讀《髹飾錄》,想著為什麼以前可以有那樣多變的技法與品種,現在卻都不如了,這個疑問成為後來研究漆器的種子。」
1988年,甘而可辭去工藝美術研究所的工作,成立古典工藝裝潢經營部,為賓館做室內裝潢,也經營古玩商店。他坦率地說明當時的決定:「離開工藝廠是想多掙錢讓生活更好,但是掙了錢、過一段時間後,我卻又想回來做漆器。也許其他人會覺得莫名其妙,但其實掙錢是生活的必要過程,正是這些資金成為我專心做漆器的基礎,所以兩者並不衝突。做漆器很苦,有些人撐不下去,只好做迎合市場的作品,因此經濟的支撐當然是必須的。」
問甘而可究竟在哪個時間點才覺得能夠一輩子做漆器,他回答:「俞金海老先生過世後,徽州漆器面臨斷層,我一方面想延續徽州漆器、一方面也認為漆器應該可以好到無可挑剔,像珠寶一樣極致。如果要驗證這件事情,不能光憑熱血,只能自己踏踏實實去做。我一開始做漆,技術自然還不算頂尖,當時想著『十年磨一劍』這句話,決定花時間看可以做到什麼程度。2002到2004年期間,我完成一套漆砂硯,那時才第一次明白自己真正在做漆器了。」
宋式〈黑推光漆荷葉蓋罐〉。
漆性,無外無內
漆是漆樹分泌出來的樹脂,又稱「生漆」、「土漆」、「大漆」、「國漆」。甘而可這樣解釋:「為什麼稱為『大漆』?因為『大』表示一種讚美與敬意。」大漆作為一種塗料,必須依附於胎體才能成器,胎體材質亦十分多樣,或為木、竹、陶瓷、金屬、角骨等。甘而可說:「因為這項特質,漆器幾乎不受尺寸限制,『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大漆這材質看似簡單,卻堅韌且充滿包容力。很難想像光憑植物的樹脂能夠抗潮、抗磨、防腐,甚至耐酸耐熱,結合其他自然材料還能產生各種色彩與光澤,不僅保護器物、還能加以美化。髹飾技藝之所以多樣,與大漆優良的凝聚性有關,透過黏貼、鑲嵌、研磨等手段,大漆可以接納各種材料,漆器的美感基礎或許就來自於這樣的包容力。
甘而可談起天然大漆之於漆器的重要性:「即使工做得再好,沒用好漆也是無濟於事。傳統的天然大漆比較貴,製作、使用、蔭乾也都很耗時,所以有人開始使用腰果漆,腰果漆比較快乾,而且也不會讓人生漆瘡,很適合批量生產。後來還嫌腰果漆不夠快,就使用化學漆。我認為化學漆的使用是中國漆器在1980年代走入衰敗的原因之一。用不道地的材料來製作漆器,也許暫時過幾年不會壞,但是沒有人知道幾百年之後會是如何。」
他們這樣工作
甘而可的漆藝工作室位於屯溪黎陽老街,這個新規劃的老街區呈現出新舊交融的風貌,地面鋪著古樸的青石,但是整日播放著小野麗莎的歌曲。相對於周圍店家,工作室的氣氛顯得格外寧靜,一樓作為展覽空間、二樓是大家一起工作的地方,只見每人都有自己的桌面,沉靜地做著手上的工作。
甘而可取來一件尚未完工的〈紅斑犀皮漆葵瓣式大攢盒〉,說道:「漆器有一定的完成周期,若要做得完美無暇,至少需要一年時間。雖然八個月也能做好,但總是不夠完美。我有些作品甚至需要一年以上。」這件攢盒內有八個小盒,如果拿出其中一個再放回去,會看到小盒緩緩地下沉,最終與其他小盒完美地嵌合在一起,即使這樣的環節都如此細膩而沉靜。甘而可笑著看我們讚嘆的樣子,說:「這個還未完成,要做到好,還得反覆打磨調整才行。」
詢問工作室的人們,手上在做哪個步驟、覺得最該注意的環節是什麼?他們說,沒有哪一個環節最重要,因為一切都會互相影響。這些無論外表與手感都美麗且凝練的器物,其背後是大量重覆的勞動。
甘而可特別介紹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的林岩。2013年中國藝術研究院聘請甘而可等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為碩士研究生導師,將傳統工藝與學院教學結合,以師徒相傳的方式招收學生。林岩即是在此機緣之下來屯溪學藝,迄今已兩年,他回想自己面試時第一次見到老師的情況:「我當時看到甘老師溫文儒雅地坐在那邊,老師問我對漆藝有什麼了解,我坦誠地說幾乎沒有,老師又問我會不會擔心大漆過敏,我說我不怕。」
林岩近日雙手皆為漆瘡所苦,腫脹難以工作,但他停不下來,仍坐在桌前打磨拋光。甘而可一邊檢視林岩做的漆板樣本,一邊說著:「要做好漆器,不僅需要好材料,還需要好人。人本身就是一種材,雖然他們有時候自己不知道。林岩若能好好將漆藝學成,也等於是我的作品了。」
〈紅斑犀皮漆葵瓣式大攢盒〉。
傳世,好材好人
正如「大漆」的尊稱,甘而可與工作室的從業者,似乎都隱約帶著虔誠的心情工作。他說:「因為只要稍微分心就可能做不好。你如果沒有想做到最好的心,又如何能做到最好?無論如何要努力去做好,哪怕這一代做不到,我的徒弟、我的孩子會做到。」
這些漆器同時體現了自然材料的美感、人力與時間毫無保留的傾注,每當觀者撫摩欣賞,能體會良工與美材巧妙配合的天成之感,同時也會更珍愛手中的作品。就像甘而可所說:「能傳世的作品,除了做工好、材料好,還得有很好的人使用與收藏,這些作品才可能流傳下來。」
甘而可的女兒甘菲於復旦大學畢業之後,致力於推廣父親的漆器,工作室近年應愛馬仕的子品牌「上下」邀請,合作將漆藝與現代器物結合,並參與佳士得拍賣。甘菲說:「這項合作需要能被國際收藏家理解與認可的技藝與材質,他們追求的並非歷史感,而是以傳統手工藝為媒介去創作有突破性的作品,而漆的材質特色讓這些現代器物變得溫潤,犀皮漆亮麗、但不逼人的色澤使器物更吸引人。」
採訪進入尾聲的那日下午,與甘菲在工作室樓下聊著漆器與當代產業跨界合作的未來,當天色已晚,甘而可下樓向我們展示他剛打磨拋光的〈紅斑犀皮漆碗〉,純粹喜悅的神情像孩子一樣。不禁想起剛見面時,問他為何做漆器,他說:「有人建議我請別人來做,自己負責收錢就好,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做漆器的快樂,也不懂我為什麼做漆器。」
徽州盛產製漆原料,若查閱地方志可見關於採漆的生動記載:「佳漆則諸邑皆有之。山民夜刺漆,插竹筧其中,凌曉涓涓取之,用匕刮筒中,磔磔有聲。」(南宋羅願《新安志》)徽州漆器在宋代已知名,屯溪地區的特殊髹飾技藝犀皮漆(菠蘿漆)更有其自身悠久的傳統,徽州漆器最盛期約為明代中後期~清代中期,其後隨著徽商淡出經濟舞台,該地區漆器生產也隨著衰微。今日談及徽州漆器,同道中人都會說起在黃山屯溪做犀皮漆的甘而可。本刊在秋日前往屯溪,有幸與甘而可談論徽州漆器、大漆的特質、以及了解他們如何工作。
工作中的甘而可。攝影╱賴奐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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