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輝綺節──花燈節慶圖特展：十首十幅．看蘇州臘月風俗

過年，從臘月到正月，古人從冬至祭天、臘八節敬佛吃臘八粥，祭灶送神、迎神的儀式，到除夕驅疫、祭祖、分歲、守歲，元旦爆竹迎新、拜年賀歲，直至元宵觀燈，才可說是過完一整個年節。國立故宮博物院展出「燈輝綺節─花燈節慶圖特展」，集宋至民國近代46幅作品，「年節年俗」、「歲朝報喜」、「花燈迎春」三單元，帶來完整的年節，熱鬧歡喜歡慶新年。

此中以清代繪畫為多，有丁觀鵬〈太平春市圖〉卷、院畫家〈昇平樂事冊〉12開，宮廷畫家敷色精麗，寫出宮廷京華一片「歲朝歡慶」、「昇平樂事」之氣象。而在這一片張燈結綵、歡慶年節的繽紛色彩中，有一組畫作，七件古舊黃暗的立軸占據了偌大的壁面，格外引人注意。依次為：周鯤〈繪高宗御題范成大祭竈詞〉、丁觀鵬〈繪高宗御題范成大爆竹行〉、張鎬〈繪高宗御題范成大燒火盆行〉、陳士俊〈繪高宗御書范成大照田蠶行〉、董邦達〈繪高宗御題范成大分歲詞〉、曹夔音〈繪高宗御筆范成大賣癡獃詞〉、張若澄〈繪高宗御筆書范成大打灰堆詞〉。

此七條幅尺寸形制相同，為乾隆十二年（1747）初夏，乾隆皇帝集閣臣以南宋著名田園詩人范成大詩歌名作〈臘月村田樂府十首〉為題材所作的系列繪畫。有別於展場中多數的京城歲朝景色，是為南方蘇州的鄉村風土民俗，饒富風味。若細查諸位畫臣的籍貫與遊歷，皆未能顯示與蘇州當地的連結，因此畫中景色，應是對於當時農家景觀的普遍認知與想像；雖由不同創作者繪成，然構圖布局皆採近、中、遠景的傳統全景式山水，其筆墨呈現亦為彼此趨近的正統山水風格，有著鮮明的組畫整體感。嘉慶帝時著錄於《石渠寶笈三編》延春閣，清宮鑑藏印皆鈐於畫心裱綾騎縫處，右為「嘉慶御覽之寶」、「宣統御覽之寶」、「石渠寶笈」、「寶笈三編」，左為「嘉慶鑑賞」、「三希堂精鑑璽」、「宜子孫」，位置規格同一。

范成大〈臘月村田樂府十首〉乃以新樂府體寫吳地蘇州農曆十二月的田家風俗，小序裡簡述風俗之時間、活動內容、祈願，按時間推進，依次為〈冬舂行〉、〈燈市行〉、〈祭竈詞〉、〈口數粥行〉、〈爆竹行〉、〈燒火盆行〉、〈照田蠶行〉、〈分歲詞〉、〈賣癡獃詞〉、〈打灰堆詞〉。舊時社會，鄉村農家無不以祈求五穀豐登、平安健康為最大心願，所以在歲暮年底除歡慶該年的豐碩成果，還要為來年的豐收預先作祈求準備，相關風俗於是相應而生。〈冬舂行〉序為：「臘日舂米為一歲計，多聚杵臼，盡臘中畢事，藏之土瓦倉中，經年不壞，謂之冬舂米。」春耕、夏耘、秋收而後「冬藏」，臘月的第一件事，即是舂米。因臘月米較堅實，舂時可少損耗，藏於土瓦倉廩，可經久不蛀壞，以為來年米糧之準備。〈燈市行〉小序：「風俗尤競上元，一月前已買燈，謂之燈市。價貴者數人聚博，勝則得之，喧盛不減燈市。」距元宵節（上元）前一個月，已經開始有花燈買賣，形成燈市。那些價錢昂貴的，就由幾個人集資，以賭博定輸贏，贏家得燈。燈市中賭博吆喝之聲，十分喧鬧。

〈祭竈詞〉序：「臘月二十四夜祀竈，其說謂竈神翌日朝天，白一歲事。故前期禱之。」也就是祭拜灶神。灶神是家神，年末時向天庭玉皇大帝稟報此家的善惡諸行，掌握著一家的禍福吉凶。因此，在祭拜灶神回天庭時，無不「家有杯盤豐典祀。豬頭爛熟雙魚鮮，豆沙甘鬆米餌圓。男兒酌獻女兒避，酹酒燒錢竈君喜。」希冀「送君醉飽登天門，杓長杓短勿復云，乞取利市歸來分。」傳統上為避男女之嫌，故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竈」的說法，故由男性酹酒燒紙錢祭拜灶神。畫中左下角近景人物最大，屋內灶前雙紅燭，供豬頭等三牲祭品，男子行跪禮，中景庭院焚燒紙錢，祈求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祭完灶神送回天庭，接著就是煮紅豆粥，大家同饗以避瘟病，〈口數粥行〉序：「二十五日煮赤豆作糜，暮夜闔家同饗，云能辟瘟氣，雖遠出未歸者，亦留貯口分，至襁褓小兒及僮僕皆預，故名口數粥。豆粥本正月望日祭門故事，流傳為此。」全家計口而食，不論是遠遊未歸或是小兒僮僕，人人都吃，「大杓轑鐺分口數，疫鬼聞香走無處。鎪薑屑桂澆蔗糖，滑甘無比勝黃粱。」吃碗口數粥，疫鬼走避，再放爆竹，以聲響威震驅除惡鬼，「一聲兩聲百鬼驚，三聲四聲鬼巢傾。十聲百聲神道寧，八方上下皆和平。却拾焦頭疊牀底，猶有餘威可驅癘。」撿拾爆燃後的燒焦竹頭，疊放在床下，還有餘威可以驅除癘病。范成大〈爆竹行〉小序：「此他郡所同，而吳中特盛，惡鬼蓋畏此聲。古以歲朝，而吳以二十五夜。」畫中近景三僕僮在庭院燃燒竹節，一旁孩童點燃爆竹，屋內大人觀坐，並透過近坡的參天古松將視線拉升至中景，農戶截竹以供大家取用，整體呈現出繁忙歡樂景象。

〈燒火盆行〉序：「爆竹之夕，人家各又於門首燃薪滿盆，無貧富皆爾，謂之相暖熱。」在春前五日的初更時分，家家在門外燃燒火盆，在冬日的寒夜裡顯得格外溫暖。火光通明，如同白晝，煙燎滿天，棲鳥驚飛而起。這時，全家圍坐著取暖，祈求著明年有一個好春天。「將迎陽艷作好春，政要火盆生煖熱。」畫中描繪不在門前，而是於家戶內燒火盆，三戶人家溫馨相聚共圍火盆取暖，火盆生煙或使「棲鳥驚啼飛格磔」，或為祥雲瑞彩模樣；一黑犬於門戶庭前、一雄雞立於草垛稈棚，中景兩位婦人隔著牆話家常，描繪出「兒孫圍坐犬鷄忙，鄰曲歡笑遙相望」詩意。同樣在這天，還有項特殊祝禱風俗，〈照田蠶行〉序：「與燒火盆同日，村落則以禿帚若麻秸竹枝輩燃火炬，縛長竿之杪以照田，爛然徧野，以祈絲穀。」蘇州地區因氣候潮濕，夏日氣溫高，水稻病蟲害也較多，此風俗或許源於火焚燒田間的殘槁宿草，以利化草為肥和殺除害蟲並提高田地翻耕效率。鄉村以禿帚、麻秸、竹條縛於竿首，燃為高炬，照亮田野。畫作採之字形構圖，鄉民們成群結隊，或舉長竿火炬或提燈籠，於薄霧田陌之間遊行，在微茫夜色中，祈求來歲田之稻穀和蠶之繭絲豐收。

〈分歲詞〉序：「除夜祭其先竣事，長幼聚飲，祝頌而散，謂之分歲。」一年最後的一天叫「除日」，該夜名「除夕」。在除夕，合家圍爐夜坐，達旦不眠，稱為「守歲」。而，夜中祭祀祖先，長幼聚飲，祝頌而散，則是「分歲」。畫中聚焦描繪一戶人家，屋內筵席豐盛，長者將酒分與晚輩，屋外孩童放鞭炮玩樂。最有趣的吳地特產風俗應為「賣癡呆」，〈賣癡呆詞〉序：「分歲罷，小兒繞街呼叫云：『賣汝癡、賣汝獃』。世傳吳人多獃，故兒輩諱之，欲賈其餘，益可笑。」世傳吳人多癡呆，除夕夜就是將癡呆賣掉的時候，孩童們在街上叫賣，充滿了生活趣味。透過家家戶戶的小窗，可見除夕夜裡各個人物的情態與祥和溫馨氣氛，「除夕更闌人不睡，厭禳鈍滯迎新歲。」前景小屋中一小兒正努力扒飯，街上二小兒正向長者賣癡呆，「櫟翁塊坐重簾下，獨要買添令問價。兒云翁買不須錢，奉賒癡呆千百年。」老翁要買來添癡呆，不僅不用錢，還可以賒帳，實在是絕妙，令人莞爾！除夕夜將破曉之際，還有一項特殊風俗，〈打灰堆詞〉序：「除夜將曉，鷄且鳴，婢獲持杖擊糞壤致詞，以祈利市，謂之打灰堆。」在每年除夕雞鳴時，命人執杖打糞壤灰堆，並致詞祈禱著一年利市。又稱為「打如願」。一戶人家竹籬外，一群人圍著灰堆，二男子持杖投打，一旁老媼雙手合十再三祝願，願什麼？「只要我家長富足。輕舟作商重船歸，大牸引犢鷄哺兒。野繭可繅麥兩岐，短衲換著長衫衣。」諸事如願。

既然畫作依照十首詩創作，理應有十幅，但在展覽現場卻未見〈冬舂行〉、〈燈市行〉、〈口數粥行〉三幅。〈高宗御書范成大冬舂行圖〉由慎郡王允禧所繪，至今未見其畫，不知去向。另二幅同在2012年現身市場。沈源〈高宗御書范成大燈市行圖〉見於北京保利2012年秋拍，此畫符合詩作為組畫中唯一繪城鎮風貌者，設色亦最為妍麗，取城內燈市一角，描繪龍、魚各種燈飾，士農工商等各色人物共250人，其樂融融，一派祥和繁華景象，拍前估價人民幣680萬至1200萬元，成交價人民幣1265萬元。有意思的是，此畫曾現身於2011年上海朵雲軒秋拍，品名為沈源恭（款）〈人物〉，這當然是大誤，估價人民幣2000至3000元，最終成交價人民幣287.5萬元，足見當時已有不少人慧眼識畫。李世倬〈高宗御書范成大口數粥行圖〉則見於2012年JADE日本美協拍賣秋拍，蓋因臘月廿五日除「口數粥」外，亦為迎接繫帶玉皇大帝之「接玉皇」日，故時名為〈接玉皇〉，然畫作主景為屋舍一家老少和樂喫粥，並無祭拜儀式，符合范成大〈口數粥行〉詩意內容，起拍價人民幣8萬元，成交價約人民幣1500多萬元。台北故宮書畫處張華芝研究：「此二幅所鈐清宮藏印中，皆缺『宣統御覽之寶』，因此推斷此組畫早在民國初期，溥儀小朝廷查點蓋章前，就已散佚不全。」此組畫作極為難得，獨一無二。張華芝：「雖然自明代中葉吳門繪畫興起後，產生了許多以吳中地區百姓生活為創作主軸的風俗繪畫。唯院藏此套既是以追摹吳中地區農村土風為基調，又結合單一月份活動的成組畫，就繪畫題材而言實有其特殊性。」

乾隆皇帝重視農桑，在各種場合通過各種形式有意突出，大量御製之「耕藉禮」題材繪畫、玉牒、墨之類，並透過此類表現形式，寓藏著對盛世的謳歌與自許。范成大十首詩中除喜慶歡愉，也有著憫農之感嘆，「官租私債多如麻，有米冬舂能幾家。」然而在這組畫作中，未有絲毫貧苦景況，乾隆看重的是范成大詩中「災傷不及什之三，歲寒民氣如春酣」的安泰模樣，以此表彰在其治理下的太平景象。正如，乾隆帝在集閣臣創作組畫二年後（1749）的臘日所書〈范成大臘月村田樂府〉卷自題：「石湖（范成大號石湖居士）樂府，曲盡農家風景。偶書一過，如行太平村落間。」

張華芝〈蘇州臘月風俗談—從清院畫家繪高宗御題范成大臘月村田樂府圖說起〉，《故宮文物月刊》382期，2015年1月，頁50～64。
童文娥〈燈輝綺節—花燈節慶圖特展〉，《故宮文物月刊》419期，2018年2月，頁4～15。
林莉娜《京華歲朝特展》，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