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找紙的過程中,王國財其實是一個始終沒有進度的目標──雖然明知有這麼一個人在做很特殊的好紙,有些師兄甚至就是用他的紙,但不知為什麼幾十年來就是和他沒機會見面……然而現在蘇主任親切稱呼的『阿財』就在我眼前。」書畫家侯吉諒自大學熱衷創作之際,便已開始瘋狂地找紙,只因他知道「書畫家的技巧可以自我成長,但好的紙張卻只能依靠別人。」這種對於好紙的需求,到了他1990年代起跟著江兆申習畫後,變得更加地迫切;從江老師身上,他認知到文人畫家之所以能創作出如此優雅、秀朗、豐潤的作品,其實也和他們十分講究紙、筆、墨、硯有直接的關係。
侯吉諒的尋紙之旅,直到2002年與王國財相識之後,才終於有了圓滿的結果。時任台灣林業試驗所木材纖維組研究員的王國財,一方面埋首於中國古代著名手工紙與加工技術的研發,於書畫用紙及顏料之保存性、耐光性研究,和礬紙、繪絹用膠礬的改良等方面均有重要的突破;另一方面,他也相當積極地尋找書畫家試紙,看看他們「能不能把每張紙的特性發揮出來,甚至運用得淋漓盡致。」而侯吉諒的出現,正幫他落實完成了這一部分的工作。
侯吉諒2010年作〈金池碧蓮〉,繪於王國財製磁青紙。
那一年,王國財在數月之間即嘗試製作了十數種新紙,而侯吉諒每週也會帶著新完成的作品來到林業試驗所,就紙張、作畫技法、顏料、筆墨等問題,與王國財廣泛交換意見。在這期間,侯吉諒最感到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回他「拿出一個放大鏡,要看紙張上墨韻的表現,然而王國財竟拿出了一個檢驗寶石的顯微鏡」,讓他嚇了一跳,這也才發現到書畫家與科學家眼睛的不同:前者所見的是紙面上筆觸線條、墨色和顏料的呈現效果,而後者看重的則是達到那些效果的各種原因,進而試圖藉由材料比例、耐光性、酸鹼度與藥性的定量分析等,控制紙張的生熟及墨色滲透的程度。
侯吉諒2002年作〈日本民宅〉,繪於王國財製仿宋羅紋紙。
此兩人於長達一年的試紙和討論過程所累積的寶貴意見,最後都被侯吉諒記錄下來,有些留在畫作題款上,有一部分則完整抄寫在《用王國財紙.繪畫筆記》裡。如〈磁青紙,泥金書寫〉一段云:「羊毫下泥金不易,即使寫隸書、篆書,也都改用狼毫為宜。長鋒狼毫、勾勒筆皆好用。泥金不必太厚重,以王國財調金泥的方法,即使薄薄一層,也有明顯的效果,輝度甚佳。」古時,磁青紙多用來書寫佛經或繪製宗教畫。而在王國財新造的磁青紙上,侯吉諒一開始先以狼毫沾泥金寫書法,待能充分掌握泥金的含量濃度以及在紙面上所呈現的效果之後,更進而嘗試在磁青紙上畫荷,堪稱一絕。另外,在〈仿宋羅紋紙,生紙〉中,侯吉諒則寫道:「(此紙)墨色很容易表現。高濃墨色很突出。淡墨要很淡,不易表現層次。皴擦的中間色調要仔細分辨,在乾了以後很清楚。」又由於仿宋羅紋紙的纖維較長,因此描繪「樹幹、岩石,宜乾時上色,略乾後,再用淡濃筆重複上色」,或是在「濕上色後,趁未乾再上另一色,效果佳,有紙上調色的效果。」藉由巧妙控制墨色的濃淡枯潤,搭配繁複綿密的筆調,很適合表現江門一派蓊鬱蒼潤、草木華滋的山水。
侯吉諒2002年作〈千峰雲靄一江煙〉,繪於王國財製金宣。
相較於仿宋羅紋紙為生紙,倘若畫在像「金宣」這樣的熟紙上,則又是不同的韻味。侯吉諒於〈金宣,熟紙〉即云:「此紙較薄,紙質細膩,有如嬰兒肌膚,筆畫表現極細,墨色效果接近生紙,也許是做紙時加入合成金粉的影響。」由於此紙雖是熟紙,但特性接近宣紙,筆墨層次不易顯現,因此要經過多次重複渲染,並且先淡後濃,才會顯得厚重沉穩。如在王國財造的金宣上,侯吉諒便以大潑墨潑彩風格戲寫〈千峰雲靄一江煙〉,只見畫中夕陽落照,映射半天紅霞,融以白石丹楓、翠嶺碧峰,其間雲嵐如白練飛瀉迴盪,景色瑰麗,彩墨混融一體,呈氤氳空靈之狀,渾然天成。
王國財曾說:「侯吉諒讓我從一個只能配合畫家要求的紙匠,升格成一為造紙人,可以以我專業的角度、以我造紙人的標準,做出一張好紙,而不愁沒有人欣賞。」此二人一為科學家、一為書畫家,卻意外於紙幅上交集,傳「高山流水」於不絕。
文章節錄於《三位台灣書畫家與手工紙的結緣》,圖︱李義弘、侯吉諒、許郭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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