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Franz Liszt)的《葬禮進行曲》低迴、悲愴,像一股氣流,帶領著那身影不停地旋轉。(…)她緩緩拉高裙擺,跟著音樂,再帶起一股力量,向上,旋轉,速度越來越快,步伐越來越急。突然,緊握裙擺的手垂向胸前,用極為鎮定與堅決的神情和姿態,定格於舞台中央的光束下。」
這是徐開塵在《紅塵舞者》一書中對於曼菲在《輓歌》中旋轉的描述。身為台北藝術大學舞蹈學院的一分子,我未曾有機會親身認識大家口中的「曼菲老師」。是徐開塵寫的《紅塵舞者》,及進研究所第一份助理工作「大師典藏:羅曼菲學術紀念網站建置計畫」,拼湊了我對曼菲老師的印象。熱情、俠女、樂於助人、遊戲人間,是曼菲好友與學生言談間最常出現的幾個印象。導演陳懷恩在一篇訪談中提到「他無意用影片來呈現一部羅曼菲的傳記,因為每個人心中的她可能都不一樣。『曼菲』比較像一個概念,希望用思念來呈現一個人的故事和她走過的路。」可以這麼說:對於未曾親身認識曼菲的人而言,曼菲的確是一個概念。她漂亮、惜材、熱情奔放,如果舞蹈有明星的話,曼菲應是台灣舞蹈明星代表。舞蹈明星翩翩然離世後,便成為了舞蹈精靈,甚至成為了精神,在林懷民委託陳懷恩製作紀錄片的那刻,也暗示了《曼菲》做為舞蹈人人際凝聚的象徵。
1989年雲門舞集《輓歌》演出現場。(攝影/劉振祥,雲門基金會提供)
曼菲,慢飛天際
這樣精靈般的「慢飛」視角,除了以蝴蝶翩翩、飛鳥展翅等象徵式呈現外,影片視角也常化身為曼菲之眼,俯視兩位友人的日常對話,或在天空靜觀周書毅的海邊漫舞,又或當林璟如獨自走在台東池上稻田之中,曼菲之眼尾隨而行。當鄭宗龍穿梭於廟會陣頭,找尋靈感,曼菲之眼只是靜靜遠遠地守護著。無論是高處俯瞰、尾隨而行,又或者緊偎吳素君、鄭淑姬、張曉雄、葉台竹等「越界」老友聽雨喝茶。鏡頭,賦予了舞蹈精靈以形體,透過曼菲之眼若有似無地透露著她與片中人物的關係,為這位我從來沒親身認識的老師,賦予了「關係」的身體感,有親暱亦有愛護。
如果說,鏡頭化身為曼菲之眼,賦予舞蹈精靈似有若無的形體,我的好奇是,這個形體將如何運動呢?有沒有可能,透過「運動」讓電影之於現代舞,不只是服務關係,而能找到共舞之處?我以為那曾經震撼人心的《輓歌》,其中驚人的旋轉會是讓曼菲形體再次閃爍的一途。那十分鐘的旋轉大概像是一種隱喻,她時急時緩地轉著、堅定從容迎向每一次體力上的挑戰。曼菲也像是能量中心,透過旋轉將能量螺旋式地散播出去。所以徐開塵給《輓歌》一章,定為「生命之舞」。
有關旋轉與鏡頭運動的影片大概以比利時編舞家姬爾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的《Face》最為人稱道,鏡頭與她的身體彷彿於森林共舞般,在她的腳步、手臂與裙擺間跳躍,時而貼近氣息,時而拉高至天際,俯視姬爾美可渺小的動態。甚至隨著她快速旋轉,加乘暈眩效果後,一陣釋放。
曼菲,輕旋漣漪
透過徐的文字,及紀錄片中曼菲跳《輓歌》的歷史鏡頭,可以感受到曼菲的旋轉,不是姬爾美可式的有機釋放。而是馬拉松式的障礙跨越賽,時急時緩,面對體力與能力的極限,鎮定而堅決。而這樣立體、高低迴旋的運動狀態,也許更靠近真實人生,或者,曼菲對於生命無所畏懼的狀態。只是,陳懷恩選擇讓這旋轉,只成為淡淡漣漪。散播在曼菲愛惜的學生身上,所以她仰望天空的旋轉,一個眨眼,成為了布拉瑞揚俯身向下的旋轉;旋轉的曼菲雙手延伸天空,瞬間又成了周書毅迎向陽光的雙手,愛與陽光充滿,盡在不言中。
淡淡漣漪,自然不需太多起伏與哀傷,關於病中的曼菲,大約只有劉奕伶在廢墟中給出一小段舞蹈,劉奕伶率性而自在的舞動著,但定睛一看,水窪中的倒影卻是顫抖抽蓄。或者從編舞家黎海寧口中,瞥見排練《女人心事II:芙烈達》的曼菲,也才聽聞哀傷的一面。以及,在曼菲坐鎮《胭脂扣》的微小背影。
羅曼菲於台北藝術大學授課。(攝影/劉振祥,藝碩文創提供)
紀錄片,紀念?或提問真實?
如果說,以思念、紀念與人際凝聚的初衷來說,《曼菲》一片的確達到這樣的效果。舞蹈精靈的輕旋漫舞,漣漪式散播愛與光,在好友言談與學生舞動中,在在透現著對曼菲的思念,就舞蹈教育角度來說,「曼菲」做為一個無私之愛的概念展現。只是,就鏡頭運動而言,固然可以理解化身曼菲之眼如精靈般的視覺角度。然而當看過徐開塵《紅塵舞者》對於曼菲旋轉的描述,以及歷史鏡頭對照下,那份對生命不放棄的迴旋動態與無所畏懼,似乎在《曼菲》一片中,就顯得輕了些,或者僅在無私散播愛的象徵意義上作用而已。美學效果的輕旋慢飛,淡淡漣漪,在觀看上即給出了一層美麗的紀念距離,似乎更像是傳記式影片,而非傾向對真實提問的紀錄片。提問真實,只因沒有絕對真實,只有如何認知,只是在《曼菲》片中,透過鏡頭動態提出的認知方式,似乎也未提出相較過去認知曼菲老師的方式外,更專屬鏡頭與紀錄片的認知方式。不過,就紀念性而言,《曼菲》的確將眾人思念化作一縷微風,送上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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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香君( 7篇 )追蹤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