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梵大學藝術設計學院院長暨知名書家黃智陽。攝影∣鄭又嘉
台灣傳統藝術環境日益凋敝、情況嚴重,中國書畫教育在美術院校中嚴重邊緣化,獨立的系所屈指可數,人才培育連帶受到影響,藝術與人才傳承出現斷層危機,本刊專訪任教於華梵美術與文創學系和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客座廈門大學丶寧波大學,主持多項國家補助之台灣現代書法發展及書家專題研究計畫,參與兩岸及國際書法展覽,並擔任全國美展丶中山文藝青年獎丶大墩美展丶高雄獎丶桃園美展丶宜蘭美展丶基隆美展等評審,甫升任華梵大學藝術設計學院院長的知名書法家黃智陽,從世界局勢、時代因素、文化認同、學校生態、師資變化、課程設計、少子化、生涯發展、市場現況等多個角度,談傳統藝術教育在台灣。
校內資源萎縮
1966至1976年中國文化大革命,為維護傳統中華文化並與之分庭抗禮,同時間台灣推行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中國是文化浩劫的十年,台灣則是中華文化輝煌的十年,許多後來進入美術院校任教的代表性書畫家都在當時奠定下基礎,而後成為了名家;濃厚的文化氛圍延續至1990年代,期間各主要美術院校甚至師範體系的學校皆十分重視中國書畫的教育,美術系書畫名師匯聚,成為該系強大的一項特色。然而,當具備社會影響力和高度專業性的代表性人物退休之後,這樣的生命力並沒有接續上來,中國書畫教育在美術系之中便逐漸式微,黃智陽說明相關背景,並指出:「非常遺憾的是,這些具代表性的老師們缺乏那個時代的社會責任感和理想性,當他們退休的時候,沒有拉拔人才接續事業,沒有設想如何在體制內把書畫師資和相關資源顧全下來,因為西方媒材的排擠,課程愈來愈少,老師名額愈來愈少,當有爭議時,一投票,多數決定,水墨老師也就一個個走掉了,等到覺醒時,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已經過了改變生態的關鍵期了,西方媒材並不是要故意反對水墨,而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專業和發展,所以產生自然的排擠。極少數的學校或科系比較聰明,成立書畫系、美術史所,或在美術系中明確分出西畫組和水墨組,以保住資源和老師的名額。」
「一旦入學時就分了西畫組和水墨組,體制上各組必須要有多少老師、各招多少人,必修課之外,選修課也有各自的思考,這就是特色發展,可以保住各自的資源;可是一旦不分組,以後就會相互排擠得很厲害,現在不覺得,以後變數就會開始產生。如果不分組,但有個體制、有個系內規定,即規定屬於書畫類一定要有多少老師,先保住老師的名額,這樣情況還不至於太嚴重;但如果不是,只是隨波逐流,不行。會分組就是因為水墨的選課人數開始下降,少到後來覺得會倒課,真的倒課,才會覺得有危機意識,想辦法變成單獨招生這一組,讓進來的學生先認同中國書畫,就不會不想選相關的課,可是如果打散,素描占40%,再扣掉水彩、創意表現,書畫才占25%,當學生從國中美術班或者是高中美術班到大學的時候,是因為西方媒材表現能力比較好考進來的,這方面的成績特別高,進來了讓學生自由選課時,大數原則上自然的就會偏向西方媒材,因為覺得擅長表現,加上平常學校又沒特別重視,所以水墨畫得少,書法寫得更少,因為比例占得更少,人數偏移的時候,就會倒課。倒課就會給人理由,不是系上不開課,而是選課的學生人數不夠,那這個課在下學期先不開好了,先從課不開,然後會變成討論師資。」黃智陽詳細說明書畫教育沒落的原因及美術系中的生態。
師資衰弱
另一個令書畫教育衰落的原因,黃智陽指出是大學師資的衰弱:「一個國立大學不是學校、系所或老師自己的資源,而是代表整個台灣而且是有限的資源,對外交流時,會令人覺得大概是台灣最頂尖的人才,可是如果都只用自己的學生或退休後還一直兼課,師資一直保持數十年前的情況,甚至還帶博士生,這樣能代表台灣嗎?雖然自己的學生也是人才,可是外面的人才更多,師資應該是愈多元愈好。系主任要找老師進來教學,也不好都只選比較配合自己或比較聽話的人,若只有思考到個別利害關係的時候,就會每況愈下,一定要很開放、很平行的去思考這個系如何招募人才,哪怕是理念不同的人才進來,對學生來說,才是比較好的,學生可以去聽不同的想法,然後去選擇自己的方向。沒有把自己當成是全國性的資源,又用教育部的資源,那這樣子不就是對不起國家了。今天講的困境,大部分的問題還不在私立大學,私立大學的生存是靠自己想辦法,國立大學大部分是拿國家的補助,又沒有社會的責任感和使命感的話,那才是真正的大問題存在。」
他再提出又一個不利於傳統書畫教學的現象:「老師是可以有各方面的興趣跟才華,可是教育歸教育,教育這一塊要專業分工,老師興趣太廣,明明是水墨畫家但又對其他科目很感興趣,不甘只教書畫,又要教其他科目等,也要跟學生展現自己是一個多領域的當代藝術家,或者認為教其他科目是合於時代、時尚,但是不知道這樣子就將老師專長的傳統書畫教學濃度稀釋掉了,一個資深的老師如果棄守,那這一塊棄守得就很快,如此對書畫發展並不好,台灣在這一塊本來就不是主流或強勢,在國立大學棄守一小塊,等於台灣的一大塊,你聘錯一個人,砍掉一門課,退休一個人,就是台灣缺一大塊。」
少子化的衝擊
師資及學校內部資源之外,一如全台灣的各級學校,對美術院校來說,少子化是最大挑戰,黃智陽指出現況,並提出人才發展和學校招生的因應措施:「我在教學單位,會比較提倡產學合作的觀念,加上遭受到少子化的衝擊,比較會用開拓市場的角度去看,例如拍賣的市場主要還是在中國,台灣因為中國的影響所以成立了很多小型拍賣公司,要比以前多很多,接觸多了就知道他們很缺人才,光是書畫作品的釋文就做不到,調查人物背景又一大堆錯誤,更不用講說裡面還有鑑別的問題,具備這些專業的人才沒有從學校很有效地被培養出來。這個根本不能切割台灣或中國的市場,因為台灣拍賣公司也去中國招商,中國藏家也會透過電話在台灣競標,所以市場愈是能成為共同市場是愈好,它的蓬勃會影響到台灣,人民幣會影響到新台幣,這些公司才敢開,一家公司至少要有幾個人員,都會是書畫或雜項需要的人才,對於剛開始初步就業的年輕人還是提供了一個平台。」
「如果要培養尖端學術人才,就要不計成本地去聘請師資,也不要在乎學生數量不夠多,老師要帶著學生去做國際發表,學校是要真的有準備好了,但是如果只是想而沒有能力,又不培養學生去和市場接軌的能力,那會像孤兒一樣。其實現在很多師大或台藝大畢業的年輕博士都到中國大陸去當老師了,台灣的教職飽和了,包括國立大學在內,應該都是遇缺不補的狀態,因為少子化,就算有兩個缺也不會馬上聘,因為擔心以後萬一學生人數不足以支撐聘請這兩位老師的成本。台灣一個扎扎實實訓練出來的博士,但是面對台灣這樣的環境,市場實在太小,容不下你,不論是以教學、學術研究、創作為專業,都很難。」
前往中國發展是個選項,黃智陽表示:「年輕學者就到中國大陸去幾年,不用有任何的意識形態,就依自己的能力、人脈,到了一個美術學院先從一個老師開始,幾年後你可以回來。不要局限在台灣,就全世界找工作,那時你會突然發現,學中國藝術太好了,如果是台灣優質的學術經驗,台灣的格式是比較嚴謹的,到中國發現人民幣比較好賺,有人脈之後,可能發現自己的水墨作品因為高校教師的身分比台灣好賣。台灣優秀學生在中國的競爭力現在會在二線城市,即使是二線城市的學校,他們的設備還是比台灣所有學校的好而周全,付的津貼並不高,可能每個月只有人民幣6000元,可是會給你宿舍、一筆安家費,可能高達人民幣30萬~40萬元,以五年約來算,平均下來跟初階講師到助理教授的薪資是一樣的。在中國的書協、美協中有個級別,藝術家作品會比較好賣,台灣剛好相反,當個老師或當個官不見得作品會好賣,台灣已經專業化了。在中國大陸,那個品牌是用得上的。五年後不適應,不喜歡它的空氣和水,自己也壯大了,成為一個專業的藝術家,就回來,因為你已經有一個經濟基本條件,說不定台灣少子化的問題已經來到谷底,可以清楚的評估學校還有沒有缺。」
他接著指出跨領域人才將是競爭優勢:「現在還在走下坡,兩年後新生還要再減少3萬人。民國117年會比民國107年再少9萬人,從24萬8000人變15萬8000人,最悲慘的冰凍期在民國117年,教育部算出來那時在最低檔,不會再往下了。因應方式是,先瘦身,再奔跑,學校會精算成本,聘一個老師是要有多少學生來支持。如果有一個學校的課程,一方面有比較好的學術基礎,甚至可以培養幾個學生做研究的,可是也有一些課程是可以跟企業、市場接軌的。中國因升學率很低,所以考進去之後學生很拚,只要能拿到博士的,都是人才,這種情況下,台灣憑什麼和中國競爭,憑藉的就是跨領域的概念,有跨學科、跨領域的眼界,就是碩博士都能跨藝術市場、藝術社會、藝術史、研究方法,做完學術後丟到市場都很適應,中國大陸還是很缺這種人才,都是到了市場後才各自去磨練,台灣學院如果已經意識到這是未來的軟實力,當然會願意把學院的意識形態解構,真正做跨領域的整合,年輕人就受惠,畢業出來,企業也很歡迎。」
每年書畫類的考生有2500人
學術人才之外,關於學校培養出來的書畫創作人才未來的發展,黃智陽說道:「十幾年前專科學院大量改制大學的時候,教育部並不鼓勵成立美術系,所以想成立美術系的學校都將名稱訂為視覺傳達系,因為教育部覺得飽和了,所以學校就要改變策略,在當時形成一股主流,也因此認為純美術、藝術的學習飽和,因此偏向設計,當時大量消費設計這個概念,更不用說像本來就有設計科系的大學院校,直到現在於少子化的過程中,大家都去搶設計這一塊,結果設計的招生才成為真正的大問題。每年術科考試時,考素描的有5000人,考書畫類的還有2500人,連考試都會去考書畫類,就知道這個族群並不排斥書畫,這些都是屬於純藝術學習的孩子,當時教育部錯估了,沒想到這些孩子走向設計的時候,會先想要滿足創作的慾望,這個族群的量完全可以餵飽所有的美術系,所以美術系的招生現在完全沒有問題。想要考書畫的學生,即使在美術班被忽略,但還是會上水墨課,還是要畫水墨,書法還是得寫。」
現今大學數量過多,每年書畫類畢業學生人數多,市場競爭激烈,黃智陽談到如何看待這個情況:「要把書畫科系畢業的學生轉行視為常態,在學生畢業一、兩年後就會發現,純藝術創作的人數非常少,幾乎只有個位數,學生畢業一、兩年後會在社會上磨合,可能就去教兒童美術,Photoshop多少都會,就去做美編,或者就去服務業,會轉行,美術系出來的學生很少真正成為藝術家,這個事實學生都知道。責任在學校,應該在大三,尤其是大四時,讓學生有充分的跨領域認知,讓他們知道要當純藝術家要非常堅持,要吃苦耐勞十年,你才有可能靠你的藝術作品維生,但以量來講很少,所以要及早準備,如果你沒有強大的意志力,就去學設計或多去各種工作的歷練,到各個藝術產業裡面去。」
黃智陽指出,在各個藝術產業裡面的發展空間,學習純藝術的學生並不會比純學設計的學生少:「Photoshop你說要學多久,其他的軟體你就學,可以從事產品設計,你會發現社會上也沒有需要這麼多設計的人才,如果回頭純藝術的訓練你又沒有的話,那你其實還滿空洞的,兩頭落空,所以最少有三年是屬於藝術性的、純藝術的,包括藝術史的要求,到了第四年的時候,透過實習去和產業連結,進入到市場時,就業率不會比學純設計的來得差。藝術產業中很多都是服務業,所以也不見得需要你的軟體要多強。學美術的可能畫過水彩、版畫、油畫,美感是這樣訓練出來的,也讀中西美術史,大四把軟體學好,會美編、會剪輯影片,出去以後一樣找到工作,第一年沒找到工作,第二年也會找到,可是純粹學設計的人是很難當藝術家的,是很難教兒童畫的,很難進入畫室當助理,以這個回看的話,美術系的就業機會也不見得比較小,除非學校的教學非常狹隘。」
「歷經市場慢慢證明,純藝術因為被過度的邊緣化,反而要比設計這個主流來得更容易生存,包括招生上面,因為人才開始稀缺。如同剛才所說美術系中不同媒材之間的資源保衛戰,不只中國繪畫被西畫排擠,為了保障一定程度西方媒材的實作課程,以及置入更多設計與應用課程,書法課程因此容易被邊緣化,書法的跨學科及跨文化特質沒有機會充分彰顯。這些因素之外,傳統書畫的沒落,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美術系都泛當代藝術化了,因為書畫類考生還有2500人,所以藝術大學中的書畫系或美術系中的水墨組,招生不會有問題,因為已經少到不能再少了。系裡面改不了了,但是假如我在我的學院裡成立一個不分系的特色的班,哪怕是書法與設計、書畫與設計,走向不用主流,因為其他人都不要了,我的招生很容易招一班,人數不用多,20人就好了。傳統書法要吸引年輕人不容易,一定要是書法與應用的概念或書法與設計的概念,至少在名稱上會吸引年輕人去了解,將有助於就業,如果只有書法,家長就會反彈了,如果是書畫與設計,加上有產學合作,這樣學生就不會覺得我們學書法與應用會沒有工作,學校已經幫你找好工作了。」
發展需放眼世界
想走傳統書畫這一條路,必須放眼中國甚至世界華人,黃智陽強調,學校必須培養國際性的人才:「學校盡量給學生移地學習的機會,出國、交換、留學、交流,去看看別的世界怎麼看待中華文化,怎麼看待書畫,多交流,開始感覺到自己身處的是整個全球的藝術村,而不是台灣,這樣再重估自己在整個國際書畫藝術村裡面的角色,是不是有很好的發揮餘地,這就是樂觀的一面。不管你是要在中國、新加坡、香港、日本或韓國,你如果去觀摩,發現進行書畫創作或者是應用,還是有非常大的市場的話,那一點都不需要消極。培養冒險的精神,你要走出去觀摩、學習,吸取養分之後,不管你要留在當地或者帶回台灣重新再應用,你已經具有國際觀了。不只是姊妹校概念這個狹隘的單項,而是遊學的概念,參觀一個專題展、青年論壇、交換生、留學甚至異地的實習,全部都是國際觀養成的部分,有了這樣的經驗,再將視野看向你可以發揮的地方,選擇你在年輕時期可以去歷練的地方,而不必受限在一國一地,這個就是非常好的競爭力,願意有這樣的突破就是一個很好的競爭力。」
黃智陽表示,意識形態的問題是限制傳統書畫發展最大的黑手,他說:「社會大眾普遍揣測台灣發展可能有去中國化的疑慮,更使書畫發展可能退居邊緣,少了社會主流的助力。書畫這個領域在教學環境裡面,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憂的就是大環境、少子化、跟可能因為某些意識形態影響下的不明確的去中國化的議題,使得捉襟見肘,在大學的教育裡面,資源愈來愈少,年輕人的認同度也愈來愈低落,這是未來很大的一個困境;喜的是,整個書畫的全球市場並沒有萎縮,隨著中國熱、中華文化熱度來講的話,似乎這個市場在這個世紀也可能成為另外一種主流,如果我們以國際觀來思考的話,好好的去著墨屬於中華文化各方面的產業應用,它還是大有可為。我們要培養的是國際性的書畫人才,而不是停滯在台灣這個小小的市場,就是要突破剛才所說因為各種狀況產生出來的限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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