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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評思維和判斷的形成

藝評思維和判斷的形成

從「抽象思維」走向「邏輯使用」

抽象與判斷的邏輯思維使用,使藝評走向高層思維領域,也使藝評宛如藝術領域的偵探家。
從「抽象思維」走向「邏輯使用」
抽象與判斷的邏輯思維使用,使藝評走向高層思維領域,也使藝評宛如藝術領域的偵探家。
美學判斷的邏輯形式,包括性質、數量、關係、樣態這些認知能力。如果藝術史的使用邏輯在於收集檔案和證據,藝評的使用邏輯在於生產檔案和證據,那麼,在工作性質和訓練上,藝評則類似美學論證的推理家。他們往往比藝術史者更積進,更具有妄想的生產力。
邏輯,字根源於希臘語,原是詞語、思想、概念、論點、推理之意。後由法語(logique)再發展為英文的邏輯(logic)。稱人說話邏輯性強,是指其善於推理,善於從已知推出未知,能夠產生合理的結論。稱人說話不合邏輯,是指其推理不正確,得出了錯誤的結論,或是前後矛盾,不符合推理和事實。邏輯的需要,顯然在於是否具有合理的說服力。
在藝評領域,因為藝術不同於科學,難以放在制式化的思維系統,因而遊走於邏輯曖昧的修辭語境,甚至出現以「修辭」取代「邏輯」之說。然而,當藝術與美學、哲學、玄學、社會倫理學有了關聯,藝術領域不再能獨立於邏輯之外了。今日藝評,已從詩人、文學家、品味者、觀察者的角色,跨越到使用美學、哲學、藝術史、社會學科材料的判斷角色。藝評不再只是一種感知的鑑賞工作,藝評工作更開始要求,要具有從抽象思維邁向邏輯判斷的訓練。
藝評作為一種思想表述,作者不再視引介、翻譯、套用、或個人研究是一種專門知識,而是在邁向各種知識的傳播和聯結中,試圖匯集出一種美學趨勢。圖為2017年文件大展中的圖象與文本裝置作品。(本刊資料室)
邏輯被稱為理則學,即是一種有效推論的思考模式研究。以邏輯討論進行辯證,在於制定出形式準則,但有效或具共識的形式準則,也可能會產生謬論。在認可下,邏輯的有效性,可依選擇的表述形式,包括語言的、心理的,或是其他表述形式而成立。晚近,當視覺圖象成為一種表述形式,不合邏輯也成為一種觀念性的創作挑戰。我們看到:在藝術領域,邏輯進入美學領域,現象與本質成為思考對象;邏輯進入藝評領域,推理與闡述成為演練目標。面對以謬論為理念的藝術創作,邏輯使用反而顯得荒謬。
邏輯定律本身,對以謬論或悖論為對話的藝術家而言,便是荒謬。例如,「排中律」是針對任何事物在一定條件下的判斷,都要有明確的「是」或「非」,不存在中間狀態。然而「介於之間」的瞹昧和不確定性,往往才是當代藝術一直想證明存在的狀態。至於「充足理由律」,提出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充足理由;「無矛盾律」,認為在同一時刻,事物本身不可能既是這樣又不是這樣;這些律制都是當代藝術反詰的對象。例如,面對難以界定的文化發展現象,無論是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以「地下莖」(rhizome)之生長為喻,指出任一端點都可與其他端點產生連結性;或是關係美學申論者尼可拉.布西歐(Nicolas Bourriaud, 1965-)以「莖上根」(radicant)為喻,描繪一種持續變化生成的當代藝術形式,兩者都旨在為當代非傳統承傳的文化生產現象,提出有關移植與接枝下的聯生狀態。這種象徵比喻,為許多因後殖民與後現代影響而衍繹出的藝術新品種,進行了歷史意識形態者能夠接受其存在的詮釋,然而,在實證與想像之間,乃不可避免地出現一種弔詭的邏輯系統。
藝術家要以謬論或悖論反詰邏輯系統,本身若沒有與之周旋的理念系統,見招拆招的縝密思維,便可能僅止於遊戲思維的狀態,不能算是具有思維架構。一般邏輯系統大致具有下列一些性質。有效性(validity)是指所有前提皆為真,則結論必為真;相容性(consistency)是指系統中任何一個定理都不與其他定理相矛盾;可靠性(soundness)是指系統中所有定理皆為真;完備性(completeness)是指系統中不存在無法證明的有效命題。然而,遊戲思維則不一定要恪守這些系統法則,反而是利用這些系統的予盾,作聲東擊西、似是而非的辯論或詭論,以解構系統為生產目的。
相對地,藝術家也不滿藝評採用「現象邏輯推論」的方式評述作品,認為那是「預言式」或「斷論式」的方法,不足認識作品真相。此「批評藝評」的角度,本身便是一種選擇性的非邏輯思維。不管合不合藝術家之意,「預言式」或「斷論式」的評析方法,其目的只是在提供一條觀看和觀想的路線。不管藝術家如何想選取喜愛的藝評形式,真正的藝評,不可能只有分析沒有比較,或只有比較不許分類,或只要肯定不容懷疑。在「詮釋性」與「創造性」生產之間,藝評從事建構也在從事解構。
從「觀察過程」走向「推論結果」
在「晉國之政卒歸於趙武子、韓宣子、魏獻子之後矣。」的推論之前,曾經過那些複雜的抽象思維演練?
非西方才有推論評述的能力。中國春秋戰國時期,便有使用歸納推理的評論家。吳國延陵季子,前往晉國,看到三種現象,經過推理,得到三種結論。這個定論,花了一世紀,才證明他的遠見。
史記中有載,晋平公十三年,吳國延陵季子出使晉國。他一入晉土,便觀察到百姓田壟荒蕪,但卻有官家豪宅爭輝的現象,遂推斷晉國正邁向暴孽之地。接著,發現新屋牆矮建材簡陋,老房牆高結實好看,今工不如昔工,因而推斷晉國正處衰耗之境。入朝,看到晉君身體不差,但無心政事,大臣不傻,卻沒有人肯講真話,可見這是個混亂的國度。與在地賢達交流後,他回國寫了報告,提出:「晉國之政卒歸於趙武子、韓宣子、魏獻子之後矣。」這個觀察花了100多年才得到證實。趙、韓、魏三家果然瓜分了晉。
延陵季子的故事,彷彿只有觀察和推論,但其實已經過許多看不見的抽象思維運作。一個評論者的養成,如果在一個社會被輕蔑,那是基於對抽象思維結構的無知。邏輯推論的種種過程,包括分析和綜合、分類和比較、歸納和演繹、抽象和概括等思維模式。「分析與綜合」中,分析工作是把審美對象分解為各個部分或相關因素,是一種個別考察的邏輯方法。綜合工作,是把審美對象的各個部分或因素再結合成一個統一體,是經過綜合考察的邏輯方法。「分類與比較」,是根據審美對象的共同性與差異性分類,將具有相同屬性的對象歸入一類,不同屬性的事物對象再歸入一類,然後比較兩類的共同點和差異點,以便認識對象的本質。這工作,不是直覺便能迄及。
在「歸納與演繹」的思維活動中,歸納工作是從個別性的前提,推出一般性的結論,前提與結論之間必然互為聯繫。演繹工作是從一般性的前提,推出個別性的結論,前提與結論之間也必然互為聯繫。歸納推理往往從一些實例的事實或現象開始,解釋證據之際,便已在作歸納推理。這些工作在思維中,因腦中材料充分,促使論者以經驗去選擇相關資訊。其分類標準的選擇,來自知識和經驗,也涉入美學規律的發現與使用。
不管宏觀或微觀,藝術評論的推理工作有其科學的一面。有關抽象與概括的思維過程,便是一項極理性的推理工作。首先,抽象是指在認識事物的過程中,捨棄那些個別的、偶然的非本質屬性,經抽取普遍的、必然的本質屬性,形成科學概念,以便把握事物的本質和規律。概括是指在認識事物屬性的過程中,把各部分事物得到的一般的、本質的屬性聯繫起來,推演到同類全體事物,造成這類事物的普遍概念。
概括又分為「經驗概括」和「理論概括」兩種。「經驗概括」是從事實出發,以個別事物所做的觀察陳述為基礎,上升為普遍認識。「理論概括」則是在經驗概括的基礎上,由對事物特性的認識,上升為對其屬性的認識,從而達到對客觀世界的規律認識。概括過程,包括了比較、區分、擴張、分析、捨棄與編纂等環節。比較思維,是要確定對象的相同點和不同點。區分思維,則是把比較得到的相同點和不同點,在思維中固定下來,再作不同類別區分。捨棄,是刪除不再考慮的一些性質。編纂則是把所需要的性質再作整理,並用詞語表達出來。這些,就形成了抽象的概念,也完成了抽象思維的過程。
沒有經過抽象思維的邏輯過程,而只憑直覺與訊息作判斷的藝評,常流於「信口開河」。而「信口開河」與「危言聳聽」之別,在於前者是不負責任,後者是具目的性的。

高千惠
藝術領域教學者、藝術文化評論者、客座策展人。曾任教於美國紐澤西蒙克爾州立大學、台灣東海大學美術研究所、香港浸會大學、高雄國立師範大學跨領域研究所、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雕塑研究所。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日常的誘惑》、《非藝評的書寫》、《叛逆的捉影》、《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等書。
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當代藝術思潮。

更多內容請見《不沉默的字 ──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 》
《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 》
高千惠(Kao Chien-Hui)( 95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