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佛庭1968年作〈台灣太魯閣〉,138.1×59公分。圖∣中華文化總會
呂佛庭為典型的文人畫家,1911年出生於河南,乳名天賜,字福亭,從十歲開始茹素念佛,因長年研習佛法,且大半輩子飄泊在外,身同出家比丘的緣故,後改名為「佛庭」,多次發心出家未果,又號「半僧」,終至2005年完成剃度,法號「完僧」,了卻人間心頭事,九日後安詳往生。回首其藝術創作歷程,呂佛庭就讀北平美專時,曾受教於齊白石、秦仲文、王雪濤、徐燕蓀、許翔階、吳鏡汀等名師,深紮根基。於就讀時間,常至故宮觀賞古畫及中山公園參觀當待畫家作品,作為自修學畫的方式,並行萬里路,遊歷山川名勝,以養浩然之氣。在1946年所著之《蜀道萬里記》三卷自序:「余髫齡時,每見佳山水,輒流連不捨去。後讀徐霞客遊記,慕其清品勝業,欣然蓄五岳志。民國廿二年至廿三年,余游學故都,嘗遊八達,覽長城,禮五台,躋恒岳。廿五年詣南京……」畢業後更是遍遊大江南北諸名山大川,飽遊飫看,觀察自然,受山川之靈,蒙養生活,成為其藝術創作之重要沃土。藝術創作實踐為最磅礴壯闊的〈蜀道萬里圖〉、〈長城萬里圖〉、〈長江萬里圖〉、〈橫貫公路圖〉、〈黃河萬里圖〉五大百尺長卷,蘇雪林讚譽:「呂佛庭先生是畫長卷高手,他秉性淡泊,又好遊歷,尋幽訪勝,足跡幾遍中國,揭之毫端,盡都詳實可考。其胸中有有萬卷書,每一勝跡,皆可與歷史相表裡……他的長卷,可當輿地之書讀,可當歷史之書讀,至藝術之美,更不在話下。」
呂佛庭2003年作〈玉山日出〉,136×69公分。圖∣中華文化總會
展中焦點,無疑是呂佛庭第一件長卷〈蜀道萬里圖〉以小青綠設色,仿舊絹所繪製,布局密實,用筆簡靜,沉著典雅,乃其大陸時期最重要作品。親攜來台逾廿年,曾於1948年在中山堂展出。後藏於美國40年,近年來今藏家以新台幣百萬價位於拍場上競得,闊別多年再度展出,因緣殊勝。
〈蜀道萬里圖〉為佛老得意之作,題有:「余師唐人法寫斯圖,以拙不以巧,古厚磅礴,明眼人自能識之。」此巨構時代背景始於1944年春,時值抗戰期間,河南戰況吃緊,呂佛庭攜帶親繪的80幅歷代名將圖,西遊陝西、四川,並舉辦畫展,藉以鼓舞激勵民心士氣。下南陽遊華山、終南山、太白山、秦嶺;入四川則遊青城、峨嵋、夔門、巫峽、劍閣等名勝,隨緣行腳隨緣住,搜盡奇峰打草稿。歸返後於南陽廣慈寺在1946年繪成此圖,拖尾題跋記:「芒鞋節杖入武關,山嶺重疊路難攀。秦嶺四月桃始放,高處重錦不勝寒……此行萬里酬壯志,玩奇不覺蜀道難。大好河山須保持,慎守勿失萬萬年。」抒忠愛於丹青,寄山河於健筆。抗戰勝利後,他攜帶在廣慈寺所畫諸作往開封、武漢、西安等地舉辦畫展,〈蜀道萬里圖〉一作備受矚目。後國共戰爭時局緊張,應住在台東的侄兒邀請,偕同畫友於1948年來台踏尋繪畫美景,本欲觀光全台後,取道日本回河南,然因時局之故,便客留台灣了。透過呂佛庭1947年創作〈五老圖〉,1986年的題記:「余自大陸渡台,攜畫百幅,僅存此圖,因保存不慎致污損,如此彌可惜也。」便知至少在1986年,〈蜀道萬里圖〉便已不在佛老手中,據傳乃一學生將出國深造,向呂佛庭辭行,便拿出此畫相贈,並說:「沒錢用就賣了它吧。」此慷慨無私、提攜後進的大方氣度,令人感佩不已。
呂佛庭1946年作〈蜀道萬里圖〉,33×2280公分,圖為局部。圖∣中華文化總會
該畫還寓藏著另一段情操故事,呂佛庭《憶夢錄》記:「三月二十七日,溥先生又來臺中,仍住銀行招待所。上午十時,溥先生以電話約我閒敘。當時他正在揮毫寫文天祥正氣歌。寫畢他請我坐下閒聊。他把香煙銜在口中抽了兩下對我說:『題畫紀年,最好用干支,不必用國號,因用干支雅,用國號便俗。』我想他忽然對我講這句話,可能是因看到我畫的那幅〈蜀道萬里圖〉用國號紀年而發。向他解釋說:『我在早年題畫,也全用干支紀年,唯在對日抗戰時期改用國號紀年。懍於國家民族存亡絕續的關頭,更覺國號之可貴,所以才用國號紀年。』先生嘆息的說:『在今世風日下的時候,您能堅持民族立場,可謂名教中的志士,敬佩!敬佩!』我說:『佛庭是民國人,應守民國人的立場而不變,與公堅持前清人的立場而不變是相同的。我用民國國號紀年,也好比先生常用舊王孫之印。我與先生所持的立場雖不同,但固持操守之用心是沒有二致的。』先生又說:『民國未必長久!』我說:『國家興衰存亡,本是常事。我們為國家一份子,應行其所當行,明其道,不計其功,只求心安理得而已。』先生笑道:『我到臺灣以來,可與談心者,也只有您一人而已。』」今在拖尾處見溥心畬題跋自作詩:「孤客登臨百尺臺,崔巍嶽色入銜杯,遐方雲氣胸中見,三峽江聲筆底來。」也展現出對呂佛庭的肯定。
呂佛庭1976年作〈玉龍雪山〉,135×69公分。圖∣中華文化總會
渡海來台後,除懷想故國河山的畫作,另有〈獅山櫻俓〉、〈偕亮之遊炎峰山〉、〈台灣太魯閣〉、〈台灣太魯閣九曲洞〉、〈玉山日出〉等台灣風景,以及旅遊歐美踏查後的作品,終其一生不斷地實踐遊歷與生活。而奠基於傳統文化涵養的另一創新切面,則是1970年代發展出成熟的「文字畫」及「禪意畫」。1976年作文字畫〈雲蟲蝌蚪任塗鴉〉題詩:「雲蟲蝌蚪任塗鴉,甲骨金文集眾家。書畫同源憑意造,何須帋(紙)上辨龍蛇。」兼具線條筆法、形式構圖、意境想像之美,熟悉於當代藝術家徐冰1999年創作〈文字寫生〉系列的觀眾,或也可作一文化性思考。早了20多年的呂佛庭是以文字學為根基,結合書法筆法及畫境;徐冰則偏向拆解山水「符號」意義上的關聯,畫石寫石,畫山寫山,畫樹寫木。「禪意畫」,如1972年的〈清水芙蓉〉、1973年〈月夜泛舟〉等,最主要為使用大量的水分讓水墨暈染,藉由墨色自由地擴散、滲化、沉漬而表現出意想之外的效果,呈顯出烟雲矇朧、空靈縹緲的山水意趣。打破我執,打破形相的「儘管手在揮,心則守在『無意』的境界中」。「余作禪畫,端重天趣,絕棄雕飾。意在以墨為戲,而非標新立異也。⋯⋯作畫必無所為,無所求,始能筆由趣生,沉塵沙而超凡塵。」呂佛庭將其長久以來習禪的感悟心得援引於畫理的思維之中,從師古人、師自然、師心而達「無意無象」。
呂佛庭1946年作〈蜀道萬里圖〉,33×2280公分,圖為局部。圖∣中華文化總會
人品和學養是創作的根基,這是呂佛庭,也是他的教學理念「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他曾於題門生陳肆明作品跋語:「多讀書以長其識,多寫字以健其筆,遍遊廣觀以開其眼界,擴其胸襟。」既是對學生的期許也是自我的寫照。呂佛庭對學生關愛鼓勵,以及社會上有需要幫助處,從不吝惜。高木森臨行美國深造拜別之時,他突然塞了新台幣1萬元大紅包以為資助;杜忠誥病時,他於探視時將剛收到的賣畫4000元筆潤轉贈給杜忠誥,在學生婉拒下,他動氣說:「這是給你作為醫療食補費用,你要是不收,便枉費我栽培你的一番苦心了!」每次師生用餐,他必是付帳,若搶著付帳他會說:「師生一起用餐,哪有學生付錢的道理?」呂佛庭僅是位過著簡樸生活的教員,慈悲為懷,樂於助人,依憑著菲薄的收入,幫助過的學生無以數計,社會公益亦如是,曾獲「全國好人好事代表」。
呂佛庭1976年作〈雲蟲蝌蚪任塗鴉〉,128.7×69.3公分。圖∣中華文化總會
呂佛庭詩書畫三絕,術學兼治,質性淡泊,其學養修為深受佛法薰陶,並植基於孔孟仁義中庸之道,灑脫處亦懷有著老莊哲思。讀書、寫字、作畫、詩文、著述、遊歷就是呂佛庭的生活。本展策展人暨呂佛庭門生黃冬富說:「數十年來每逢過年,其門聯永遠題以北宋程明道之名句:『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說明了他對於自然、人生、世事之觀照態度。其書畫之造詣雖早獲藝壇公認,但他作畫、寫字、賦詩、彈琴、坐禪、念佛,都莫非藉以到達覺岸的手段而已,其志在於使『藝進於道』。對他而言,讀書是為了求道;遊歷是為了悟道;參研書畫則是為了弘道。」
呂佛庭1972年作〈清水芙蓉〉,133×45公分。圖∣中華文化總會
萬物靜觀.藝進於道-呂佛庭書畫展及其傳承
地點:中華文化總會
展期:7/30(六)~10/7(五)
講座:黃冬富「呂佛庭的書畫學養與傳承」
地點:中華文化總會文化空間
時間:9/3(六)下午3:00
呂佛庭其門聯永遠題以「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說明了他對於自然、人生、世事之觀照態度。攝影於1990年代初期。圖∣中華文化總會
台灣美術創作教育的發展重鎮向來在北部,早年學校教育體系以政工幹校、台中師範專科學校、台灣師範學院、台灣藝術專科學校、文化學院為主,在中國水墨這一塊談論的視角仍多落在有著黃君璧、溥心畬等名師的台灣師範學院。但,置入歷史時間點的考量,台灣第一所美術專業教育學校、1946年成立的台中師範美術科,絕對是不可繞過的標誌性人才搖籃。而該校執教水墨的重要靈魂人物--呂佛庭,自1949年執教至1973年,幽棲台中逾半世紀的教學生涯,不僅個人藝術境界屢創高峰,更無私奉獻,培育眾多英才,澤被杏壇,引緒傳薪。
「傳燈」,文化燈火,永不止息。中華文化總會「傳燈」系列 7月30日至10月7日舉辦「萬物靜觀.藝進於道-呂佛庭書畫展及其傳承」,集其山水畫作、書信近40件作品,同時展出施華堂、江逸子、劉秋存、黃朝湖、高木森、蔡友、陳肆明、黃冬富等學生作品,講述其書畫創作與傳承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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