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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新又古,面向世界的當代紫砂──拜訪宜興陶藝家吳鳴

又新又古,面向世界的當代紫砂──拜訪宜興陶藝家吳鳴

吳鳴像當時宜興許多同齡人一樣成為紫砂廠的學徒,但他並沒有步上傳統師承的道路,1977年紫砂廠選派吳鳴至江蘇省陶瓷學校學習美術,以此為轉折,他選擇走上純藝術的道路
吳鳴的工作室怡陶園與家宅合一,就在丁蜀鎮上,小院裡不經心地種植著花草,養了一隻活潑可愛的柯基犬。進門即見一張大畫桌,各式畫具、圖冊、乾燥植物樣本堆壘在桌邊,筆硯未乾,桌面放滿了剛完成、未完成的水墨作品,透露出主人豐富的思緒與旺盛的精力。
吳鳴領著我們到茶几喝茶,說是茶几,上頭也堆滿書籍雜誌。他說:「我不是所有時間都花在紫砂上,也喜歡畫畫,還有寫書法。在美術協會有活動,在學校有講座,還得參加展覽。我還寫文章,正在主編《江蘇陶藝》。我覺得經歷的事情多,作品才會豐富。」他一邊泡茶一邊笑言:「我常跟來訪者打趣,說我都沒時間將客廳布置成好的茶室,我完全有條件,但就是沒時間。」今年61歲的吳鳴笑起來像個青年。
回憶接觸紫砂的開始,吳鳴認為其實很平常。「1976年我被分配到紫砂廠當學徒,才開始學習紫砂。我家裡不是作紫砂的,外婆做日用陶器,我小時候常去她工作的廠裡玩。外公是窯戶,經營買賣陶瓷產品,1949年以後就改行了。我父母是商業工作者,跟陶瓷沒有關係。」吳鳴像當時宜興許多同齡人一樣成為紫砂廠的學徒,但他並沒有步上傳統師承的道路,1977年紫砂廠選派吳鳴至江蘇省陶瓷學校學習美術,以此為轉折,他選擇走上純藝術的道路。
「江蘇省陶瓷學校是一所中專,那裡的美術專業非常知名,我就讀的是宜興陶瓷公司委託陶校辦的陶瓷美術班。學習了13個月,回來之後,廠裡讓我學陶刻,就是在紫砂上面刻字刻畫。在陶校的學習經驗讓我喜歡上了美術,同年國內普通院校恢復高考,我都沒有參與。1983年我考取無錫輕工大學的美術專業。1986年回到廠裡工作,我才開始專注於陶藝創作。我也曾經到陶校兼課,可是做老師太容易分心了,不利於創作,過了四年回到廠裡的研究所。」
吳鳴2003年作「莊子.子非魚系列」,紫砂,高14.2公分不等。(吳鳴提供)
吳鳴提議先去看看作品,他在地下室有一個展示與收藏的空間,燈一開,眾人驚嘆連連,畢竟如果要以類型將現場作品加以分類,這個地下室的作品實在太多元了。吳鳴解釋:「1986年至今,一邊創作一邊保存作品,目前大概留下了三分之一吧。我儘量不做重複的作品,只有早期配合廠裡需求有做過一些。因為紫砂的藝術語彙當然是愈豐富愈好,我要一直嘗試不同的新造型,沒有時間僅僅鑽研三、四種類型,或許會有點遺憾,但我不想停下來。」
以2003年作品「莊子.子非魚系列」為例,他談起創作過程:「莊子和惠子說的都有道理,就像紫砂的各種可能性,我要尋找符合紫砂材料與技藝特徵,但是以往沒有表述過的東西。」這個系列作品,表面如漩渦般的紋理宛如砂石鑿刻,像圓石般的造型又隱隱融入了壺嘴與提把,造型似壺又非壺,問他這些「壺」能不能用,他笑著回答:「用壺為題材創作其實也挺有意思,我這件作品雖有壺的要素,卻不一定實用。但你說它是純雕塑吧,它也不全然是雕塑,說它是壺,它也不全像個壺。」
不僅「莊子.子非魚系列」,在「家」、「齊眉」、「五經鑑史」、「陽羨溪山」等系列作品中,偶能見到吳鳴遊走在陶藝作品與茶壺造型之間,既打破傳統的形體與功能結構,捐棄實用功能,卻又在細節收束之處隱現傳統的工藝技法,若是瞭解紫砂傳統的觀者,賞之往往尋味再三。
施於「莊子.子非魚系列」的陶刻手法,一眼看來與仿效書畫效果的傳統紫砂陶刻全然不同,但是只要捧起作品,用雙手感受那觸感如石刻般粗礪卻又保有一分溫潤,又能明白它是紫砂。吳鳴回應:「自曼生壺掀起風潮,有個說法叫『字隨壺傳,壺隨字貴』,還有說『以刀代筆』,原本的紫砂陶刻手法就是用刀將書畫刻出來。我也用刀在表面雕刻,但刻的是抽象圖案,刻法接近石匠鑿刻,刻法變化也會改變作品的肌理。現在市面上有些茶葉罐已經開始仿造我的陶刻風格,一種風格能進入產業,也是拓展了陶刻的語言,或許再過50年也能成為傳統吧。」
論及傳統與當代,吳鳴有獨到的觀點,「紫砂的傳統怎麼產生?這些所謂的傳統在過去是創新,就像是陳鳴遠的象生紫砂作品,在當時是一種革新,如今已經成為傳統。」
吳鳴2017年作〈六藝修身.數〉,紫砂,高9.7公分。(吳鳴提供)
他自言對泥性的理解以及所用器具與手法很多都來自於傳統,強調就像學習書法要臨帖,如果傳統的根基沒有到位,作品就流於沒有出處。他說道:「紫砂的傳統工藝是為了適應並表現材料特性而發展出來的,目前所見的經典紫砂壺造型,也不是一兩個人在短時間內所創造,而是長時間不斷修正的結果。即使我現在不做經典造型,還是要能理解其工藝與審美,要理解紫砂長久以來的內在精神與基本特徵。部分當代陶藝作品受到詬病,往往是因為它雖是新的造型,但做得沒道理又缺乏美感。不僅因為創作者造型能力不足,也是他們對傳統的理解不夠透澈。如果先掌握了傳統的規律,也許就不會做出沒道理又不符合審美的作品。」
紫砂作為材料,其製作造型有其難度,行內人稱要學會並上手傳統紫砂壺基本的打身筒成形法,悟性好的人也至少需要三年時間。由於工藝門檻高,現今藝術院校出身、有設計能力的新人,雖有想法,但往往沒有時間花三、五年去解決紫砂工藝層面的問題,導致難以落實設計概念。兼具傳統工藝技術與純藝術修養的吳鳴,顯得比較特殊,在紫砂廠學習與工作的經歷,成為吳鳴創作的根基,也使作品予人又新又古的感受。他如此認識自己在當代陶藝所處的位置:「做傳統紫砂的人覺得我很當代,但是那些做裝置或是即興陶藝的人又覺得我還是屬於傳統,因為我的做法還是很講究傳統。不過,到了國際上,外國人跳脫當代與傳統二分法,覺得我既是宜興的,也是當代的。」
吳鳴的紫砂走上國際,應是從日本開始。1986年,日本美濃國際陶藝競賽首次舉辦,當時中國也受邀送件共襄盛舉,但是都沒有入選。吳鳴回憶:「日方單位的立場尷尬,寫信給當時的輕工部,大意是說中國的作品製作技藝非常好,但是設計理念落後了半個世紀。到了1989年舉辦第二次美濃獎的時候,官方就發動美術院校的師生都去參與,先徵集數百件作品,再挑選幾十件送件到日本,最終有四件入選,其中一件就是我的作品。後來1992、1995年我都有作品入選。」
吳鳴2008年作〈家之一〉,紫砂,高13.3公分。(吳鳴提供)
「過去我們從事當代陶藝,都是在不自覺與自覺之間實踐。不自覺是我們其實也不清楚當時歐美、臺灣地區的當代陶藝是什麼面貌,就是用做美術的方法、用陶瓷的材料與工藝來表述。說自覺呢,就是我想建立自己的風格,想探索與以往紫砂型態不同的作品,在題材與表述手法上都尋求突破。」隨著回憶參加美濃獎的經歷,吳鳴也回想投入紫砂創作的初衷。
從1980年代後期揭起了當代紫砂的旗幟,吳鳴至今的經歷與作品,其實也能代言一部分宜興紫砂藝術的更新與活化。今年2月,中國文化部恭王府博物館為吳鳴舉辦「怡墨研砂—吳鳴藝術展」及研討會,除了展出吳鳴的紫砂作品與書畫創作,同時展陳的學生作品則反映著他在紫砂藝術教學的耕耘。
「研討會上有人告訴我,他原本覺得紫砂的造型已經發展得差不多了,看到我的作品才發現可能性還很大,依然有很多空間等待探索。其實我對整個紫砂產業也有這樣的感覺,關鍵在於作者們怎麼思考,美術教育能不能起些作用。另外,我們還是要維護與傳承傳統。大家都去做藝術品,對整個紫砂產業是不現實的,有些人在技術方面精進,也能對紫砂有所貢獻。但是,在當代紫砂藝術的表述上,我認為還要繼續探索,希望有更多具有美術背景的人加入這個行業,在傳統基礎上創新,如果有能量的話,跨度一定要大一點,才可能開創出嶄新卻又適合紫砂的風格。」
離開怡陶園時,已近傍晚,吳鳴送客到院子門口,閒話著這幾天還有哪些工作要開展,然後對我們說:「我每一次創作往往是從『可能可以這樣去做』的想法開始。我走的路,大家覺得可以借鑑就借鑑吧!」
吳鳴2015年作〈曠野一紅衣〉,紙本水墨,162×96公分。(吳鳴提供)
紫砂泥因其適茶的特性而被發掘應用,致使傳統脈絡下的紫砂器,強調實用與觀賞的結合,茶壺成為最具代表性的紫砂品項。紫砂泥除了成為茶器、文玩,是否還有其他可能性呢?如果紫砂成為一種雕塑創作材料,能為當代陶藝帶來怎樣的作品?拜訪吳鳴之前,參觀了宜興丁蜀鎮上的陶瓷博物館,步出館外,如此尋思。
現任江蘇省陶瓷藝術委員會會長的吳鳴,同時也是研究員級高級工藝美術師、中國美協陶瓷藝委會委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陶藝學會會員。吳鳴自1989年連續三次入選日本美濃國際陶藝競賽,並獲評委特別獎。美濃獎是世界當代陶藝的代表性競賽,吳鳴作為中國第一批入選的藝術家之一,可謂宜興當代紫砂走向國際的旗手。
畫桌前的吳鳴。(攝影/大魚)
賴奐瑜( 6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