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假畫交易現場】
(隆慶三年,書畫商崑山顧氏帶了一幅王維〈弈棋圖〉的摹本到北京,想要賣給朱忠僖。)
崑山顧氏:此畫要價千金。
朱忠僖:我只出三百金。
崑山顧氏:不成,我曾經以千金之價賣過一幅〈清明上河圖〉,此幅王維〈弈棋圖〉應與之同價。
朱忠僖:你賣的那幅〈清明上河圖〉之所以能夠以千金成交,是因為買畫人急於購得此畫來賄賂當權宰相,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兩倍價錢他也會買。我只不過是買來當作案頭清玩,對我來說這幅王維〈弈棋圖〉只值兩百金,是看在你遠道而來的份上才出價三百金。
崑山顧氏:罷也。
(顧氏不賣,數月後就帶著畫離開了。)
上述交易紀錄出自孫鑛《書畫跋跋》,晚明好古與收藏風氣鼎盛,書畫市場熱絡,名家字畫成為暢銷商品,然而當代名家手筆或古代真跡供不應求,「蘇州片」於此時興起。由蘇州地區的商業工坊仿製熱門繪畫作品,並託名古代或當代名家,吸引眾多消費者。相對於熟悉書畫鑑定或少數看過真跡的藏家,一般買家對於畫作真偽無法分辨,常常花了大錢卻買到假畫;但也有些人可能並不是那麼在意買假畫這件事,《書畫跋跋》即說道:「昔人謂畫可摹,書不可摹。摹出畫亦即可賞,何必真也?」如朱忠僖一類的消費者,可能心知肚明所買的是一件仿本,但他本不打算花大錢購買真跡,有些真跡也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手中持有一件仿本,仍能欣賞畫中人物故事、造型色彩,作為案頭清玩,閒時把玩清賞已經足夠。
多少錢才能買到「張擇端〈清明上河圖〉」?
如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這般赫赫有名、家喻戶曉的作品,在書畫市場上自然是搶手貨,畫中熱鬧的城市場景貼近生活,更容易吸引一般買家。然而,在當時要多少錢才能買到「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呢?晚明文獻中〈清明上河圖〉的交易價格與買賣經手細節眾說紛紜,亦無法確認文獻中所提之〈清明上河圖〉為張擇端真跡或者蘇州片一流,然可知其價格,與畫面內容繁簡、畫工名聲或購畫用途有關。
李日華《味水軒日記》記載:「京師雜賣鋪,每〈上河圖〉一卷定價一金,所作繁簡不一。」來自蘇州崑山的顧氏是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的重要經手人,除前述《書畫跋跋》中所記,文嘉《鈐山堂書畫記》中亦記載〈清明上河圖〉在他手上以高價賣出:「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一圖藏宜興徐文靖家,後歸西崖李氏,李歸陳湖陸氏,陸氏子負官緡,質於崑山顧氏,有人以一千二百金得之。」田藝蘅《留青日札》中的〈清明上河圖〉「乃蘇州陸氏物,以千二百金購之,才得其贗本,卒破數十家。其禍皆成于王彪、湯九、張四輩,可謂尤物害民也。」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另記有王生(應指蘇州畫工王彪)出售〈清明上河圖〉臨本八百金。文獻中一千二百金的〈清明上河圖〉,可能是張擇端真本,亦可能是被當成真本的贗本,有聲名的畫工出售之臨本要價也不低。
由前述可知,晚明北京雜賣鋪裡即可輕易買到的〈清明上河圖〉,一卷定價一金,價格還不算高。其餘文獻中以千金或一千二百金高價賣出的〈清明上河圖〉,則與晚明權相嚴嵩(1480~1567)有關。嚴嵩掌權之時,極力蒐求古玩書畫,他曾表示特別想得到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關於他最後是否得到真跡,或者被贗本所騙,有各種民間傳說,亦使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的一段遞藏歷史陷入迷霧之中。一說王世貞之父王為討好嚴嵩,竟買了畫工黃彪(王彪)所作之贗本,充作真本獻給嚴嵩,東窗事發後遭嚴嵩藉故殺害。嚴嵩倒台後,家產充公,文徵明之子文嘉被委派負責查點嚴氏所藏字畫,《鈐山堂書畫記》即為其清點所記,田藝蘅《留青日札》亦是嚴嵩抄沒家產之紀錄。
嚴嵩為〈清明上河圖〉殺人的傳說,點出了書畫作為商品在晚明社會中所扮演的多重角色。據學者研究,嘉靖萬曆年間書畫市場的需求分為購買需求與庋藏需求,購買需求包括人事與雅賄,庋藏需求則分為免俗與鬥侈兩類。故事中的嚴嵩有好古藏物之雅癖,無論是醉心鑑藏或是附庸風雅,有心人士便以書畫作為一種「雅賄」,逢迎討好。作為進獻禮物之書畫商品,品質要求較高,且買家經常所求甚急,價格自然高漲。
諸本紛雜,真偽難辨
◎傳張擇端〈清明上河圖〉
在熱烈的市場需求下,作為蘇州片明星商品的〈清明上河圖〉大量生產,流通版本紛雜。現今存世的〈清明上河圖〉便有40餘本,可見晚明時期〈清明上河圖〉的流通數量必定多得多,當時的著名藏家王世貞於《弇州山人四部續稿》中,記載了他對傳稱「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一類作品的鑑別經驗:「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有真、贗本,余具獲寓目。真本人物、舟車、橋道、宮室皆細於髮,而絕老勁有力。初落墨相(嚴嵩)家,尋籍入天府,為穆廟所愛,飾以丹青。贗本乃吳人黃彪造,或云,得擇端本加刪潤。然與真本殊不相類,而亦工緻可念,所乏腕指間力耳。今在家弟(王世懋)所,此卷以為擇端本,似未見擇端本者,其所云于禁煙光景,亦不似,第筆勢遒逸驚人,雖小麄率,要非近代人所能辦。蓋與擇端同時畫院袛候,各圖汴河之勝,而有甲乙者也。吾鄉好事人遂定為真本。」
此則紀錄顯示王世貞見過的〈清明上河圖〉有三種,一是曾經藏於嚴嵩處的張擇端真本,一是蘇州畫工黃彪(王彪)所製作的本,此本與真本不類,雖畫風精緻,但下筆勁力不足。第三種則是宋本〈清明上河圖〉,內容雖與真本不同,但品質佳,筆勢驚人,推測作者是與張擇端同時的畫院袛候,被不諳鑑定的好事者訂為真本。儘管學者認為王世貞所見可能都是蘇州片一類的產品,此則仍顯示王世貞對當時傳稱「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者加以鑑真、分類,並認定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為「清明上河圖」類中的最佳版本,亦可想見當時託名張擇端之〈清明上河圖〉便有無數版本。〈清明上河圖〉雖非文人畫大老董其昌會喜歡的類型,但因受其盛名,董其昌也對此畫提出過他的看法,其認為所謂「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是南宋人所作的一類追憶故京的城市圖像,他所看到的版本「筆法纖細,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應當也是蘇州片產品。
現今傳世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以北京故宮藏本(圖1)為最早,此本以白描兼設色等技法畫成。台北故宮所藏之宋張擇端〈清明易簡圖〉(圖2)、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則是設色長卷,據研究,此二卷均為明代仿本。其中,〈清明易簡圖〉可說是一件相當經典的蘇州片,從其卷末的張擇端偽款、王世貞與嚴世藩的偽印、畫中刻意畫出與《東京夢華錄》所記之汴京名舖,可見蘇州片之偽造手法。該卷構圖與主要情節雖仿自北京故宮張擇端本,如鄉村迎娶、運河、虹橋(圖3)、城門(圖4)、商店街(圖5)等,卻又加入更多新創細節;而其中仇英風格的山石樹木、精巧細緻的筆調、與畫面中紅、藍、綠的色彩搭配,都是屬於蘇州片的經典畫風。
◎傳仇英〈清明上河圖〉
書畫目錄與傳世作品中,除了託名張擇端之作,歸在仇英名下的〈清明上河圖〉就有不下十餘本,且大多帶有仇英風格的青綠山石與細巧的人物情節,然而,至今沒有一件得到學界共識定為仇英真跡,包括被認為是晚明之作的遼寧省博物館所藏仇英〈清明上河圖〉、台北故宮的三件傳仇英之作等。仇英為明四大家之一,他的畫風精巧細麗,色彩明豔,人物精細,山石多作青綠,許多作品成為蘇州片仿製的範本,其名號亦經常被蘇州片作品盜用。有趣的是,仇英本人非常擅於摹製畫作,不少文獻記錄他曾受雇為人臨摹古畫,而摹本如真,一次可以得到數十金的酬勞。亦有傳說他本人曾經親身參與蘇州工坊製作偽畫一事。
據研究,台北故宮所藏傳仇英〈清明上河圖〉中有一件蘇州片製作特別工緻,除了出自北京故宮張擇端本的種種橋段(圖6、7、8);畫中亦加入許多其他版本所沒有的情節,卷末並附加一段金明池競渡的宮殿景致(圖9),此段在張擇端本中未見,而是出現於部分的明代版本中。然此卷宮殿建築相當精巧華麗,又相較於其他版本,此畫色彩繽紛,瑰麗奪目,畫家交錯運用石青、石綠、朱砂、洋紅、胭脂、藤黃、胡粉及紫色顏料,為畫面帶入鮮明的節奏感,亦是特意追摹仇英風格的手法。此卷除仇英偽款,拖尾還有文徵明、王守、陸粲、彭年、文嘉、陸師道等蘇州文人的偽跋,可說是相當具有代表性的蘇州片佳作。
購物天堂,晚明〈清明上河圖〉中的城市觀與消費活動
綜合前述,無論是託名張擇端或仇英,晚明的〈清明上河圖〉所指為一類源自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圖式並加以添造的城市圖像。據研究,此類流通於晚明的〈清明上河圖〉呈現了時人的城市觀與城市意識,並展示了當時繁盛的消費文化。這些〈清明上河圖〉蘇州片,比北京故宮張擇端本加入了更多的商店、街道、和人潮,畫中人物可達2000人以上。城內街道更長,市區規劃益趨複雜,商家和各種建物的數量急遽增加,整個城市宛若迷宮般的大商場,令人目不暇給,強調晚明時期注重商品消費與生活享樂的城市風情。
畫中街道兩旁、拱橋上的商家鱗次櫛比,密密麻麻的店招上寫著販售物品名稱,有些還畫出店面擺設,可見各式商品店鋪,南北貨齊聚於此,賣有漆器、磁器、銅器、錫器、扇、紗羅緞絹、成衣、紗帽京靴、紙、雨具等,還有食肆酒館、青樓、甜點店、旅館、診所等,亦出現書店、古玩字畫等文化性消費,街道上行人如織,各種不同的活動正在進行著,形成一幅自給自足、生氣蓬勃的城市景象。套用古畫圖式構築而成的當代城市奇觀,讓人覺得既真切又虛幻,既熟悉又新鮮,再結合「清明上河圖」的歷史聲名,打造出史上最暢銷的繪畫商品。
吳工聚碎金,蘇州片對清院本〈清明上河圖〉的影響
風格明豔細麗的蘇州片,不但風靡晚明社會,這些偽畫還堂而皇之地進入了清宮之中。據研究,至少自康熙開始,大量的蘇州片被當成禮物進貢入宮,康熙以後的皇帝甚至還要求宮廷畫家加以臨仿,運用蘇州片的構圖和敘事模式創作出清宮版本的作品,形成清宮「院體」的基礎風格。其中,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圖10)便是一例,該卷為五位宮廷畫家陳枚、孫祜、金昆、戴洪、程志道的合筆作品,自雍正六年(1728)開始繪製,於乾隆元年(1736)完成。
據研究,清宮許多合筆作品皆採用蘇州片所流行的畫題,此卷集合了明代蘇州片〈清明上河圖〉中的各種母題與橋段,再加入深宅大院、江南園林、西洋建築等種種豐富的城市景象以及民眾活動,卷末亦保留某些蘇州片所具有的金明池宮殿段落,然清院本重建了更加華美的水上宮苑景致,並除去蘇州片中的競渡活動,全卷可謂集大成之新創。此卷前隔水梁詩正書乾隆御題中謂「蜀錦裝全璧,吳工聚碎金」,本卷用了上好的蜀錦裝裱,並由來自江南的名畫工製成,可見講究,並顯示乾隆對來自江南的畫家之推崇。據研究,清院本在內容上的種種添造與重構,皆是為了營造清代太平盛景,乾隆亦採用此種古老的城市圖像淵源,來展現理想的帝京形象與帝國宏圖。
晚明大量的蘇州片〈清明上河圖〉代表著由蘇州職業畫工所創造出來的次文化品味,它們被當作江南文化的一部分,成功行銷給清朝皇帝,於清宮中被吸納、糅和、重製之後,再用來行銷其帝國大業。曾經頂著明星光環的江南尤物,於清代華麗變身,再度迷倒眾生。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王正華《藝術、權力與消費:中國藝術史研究的一個面向》,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1。
那志良《清明上河圖》,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93。
邱士華、林麗江、賴毓芝編著《偽好物—16至18世紀蘇州片及其影響》。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8。
陳韻如〈製作真境:重估《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在雍正朝畫院之畫史意義〉,《故宮學術季刊》第28卷第2期(2010),頁1~64。
童文娥主編《繪苑璚瑤:清院本清明上河圖》,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0。
葉康寧《風雅之好:明代嘉萬年間的書畫消費》,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