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建元2年(139 BCE),張騫奉命出使西域,旨在與大月氏結盟,共同抗禦匈奴。張騫所行以長安為起點,連結西亞各國的貿易通路,後世稱為絲路。大月氏時已與大夏(今日的阿富汗)合併,張騫且在大夏看到原產於四川的蜀布及笻竹杖。又過了數百年,玄奘出長安西行取經,他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行至雪山之中的梵衍那國,「見王城東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寶飾煥爛」,另有「鍮石釋迦佛立像高百餘尺,分身別鑄總合成立」,此即阿富汗巴米揚西大佛及東大佛(Buddhas of Bamiyan)。
現代阿富汗的國家疆界是在18世紀時,由杜蘭尼王朝創建者愛哈默特沙.杜蘭尼(Ahmad Shah Durrani)大致確定的,不過早在舊石器時代,此處已有人類居住,之後又受亞歷山大大帝及貴霜王朝(Kushan Empire)統治,與印度親近,所以留有大量史前、希臘、印度教、佛教文化的遺址。即使在回教傳入後,因其位於中亞及南亞地理交接的樞紐位置,仍有蒙古、英國、蘇聯等強權前仆後繼試圖在此插旗。但阿富汗境內多山、種族多元,治理困難,素有「帝國墳場」之稱。1994年,回教基本教義派組織塔利班(Taliban,另稱「神學士」)崛起,情勢更顯詭譎。塔利班上位的背景非常複雜,真正大勢底定的關鍵時刻則與阿富汗全國最重要文物—回教先知穆罕默德的斗篷—有關。
傳說中先知穆罕默德在夜行登霄(Night Journey,註1)時所穿的斗篷,本來屬於北方國家烏茲別克所有。怎麼來到阿富汗的故事有幾種版本,一說是餽贈;一說是當時堅持借看一下,並且指著地上石板發誓只在石板附近看看的杜蘭尼,隔幾天就把斗篷和巨大的石板都一起帶回家了。斗篷現藏於杜蘭尼陵墓旁的清真寺,因為斗篷的神聖地位,歷來除了遭遇重大動亂開匣安定民心外,只有阿富汗正統領袖才有機會一睹真貌。1996年,塔利班的首領歐瑪爾(Mohammed Omar)從斗篷看守者手中取得斗篷,直上屋頂公開示眾,街上圍觀群眾、部隊情緒瞬間沸騰,激動狂呼「穆民的領導者」(Amir al-Mu’minin)。勢如破竹的塔利班在數月後攻陷首都喀布爾,建立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Islamic Emirates of Afghanistan)。
收藏阿富汗豐富文化遺產的阿富汗國家博物館,雖因飽經戰亂,早已發展出應變之計,化整為零地將珍貴文物藏在文化部、中央銀行庫房、甚至旅館等處,但塔利班的快速升壓還是讓國家博物館措手不及。2001年2月,以「回教不崇拜偶像」為由的塔利班官員,要求館員打開庫房,隨即揮動鐵鎚及斧頭對刻畫人物及動物形象的文物開砸,破壞持續長達數週,無數佛像受損。館外能見度最高的巴米揚大佛,當然也是塔利班欲去之而後快的目標。因為兩尊大佛鑿山而建,不易撼動,塔利班不惜出動炸藥和火箭砲炸毀。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巴基斯坦的市集中都能見到商鋪販售號稱是由大佛石像殘片做成的紙鎮。
2001年底,為了打擊蓋達組織(Al-Qaeda)及對其提供支援的塔利班,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扶植阿富汗政府上台。由於斗篷「黃袍加身」的能力太過強大,美國憂慮塔利班挾物逃亡,特別委請阿富汗總統下令破例開啟鑲銀木匣檢查斗篷下落。此外,國際合作整建塔利班留下的殘局也開始啟動。因塔利班對遺址保存毫無興趣,任內放縱盜採盜挖,文物通常會藉巴基斯坦轉移到歐美市場,所以英國首先在倫敦希斯羅機場(Heathrow Airport)對從巴基斯坦抵達的乘客行李隨機抽檢,短短幾年間就搜到千餘件文物,文物由大英博物館研究員鑑定後,已全數交還給阿富汗。瑞士專門收藏私人捐贈的阿富汗流亡博物館(Afghanistan Museum-in-Exile),也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協調下,完璧歸趙所有收到的藏品及文獻。
至於阿富汗國立博物館當初分散風險藏匿各處的文物亦陸續回歸,館員一方面在各國團隊的協助下進行登錄、修復,一方面也整理出一批包括青銅時期、希臘化時期、大月氏人入侵至貴霜王朝建立前、貴霜王朝等不同時代斷層的精品,高調推動巡迴,讓世界得以重新看見阿富汗的歷史縱深。自法國吉美博物館啟程後,在各地都受到很大矚目,借展單位從大英博物館、大都會美術館、日本九州國立博物館到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等,個個都是重量級館舍。2017年,展覽來到中國北京故宮博物院。
阿富汗是中國一帶一路的樣板盟友,再加上中國實境旅遊節目《侶行》中的夫妻檔張昕宇、梁紅以3D投影重現巴米揚大佛的盛事,網路廣為報導,所以冷門的阿富汗特展在中國獲得極大禮遇。特別的是,接檔北京故宮的美國博物館據說在期程安排上出了問題,中國網友擔心文物一旦回到阿富汗,又得面臨國內動盪帶來的威脅,於是在國家文物局的協力下,發起接力,一檔一檔的從北京故宮、敦煌研究院、成都博物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南京博物院到香港歷史博物館,竟成功將同檔展覽留在中國展出3年。敦煌研究院和阿富汗更發展出深度互動,為其代訓專業人才。
因為一帶一路政策宣揚之故,展覽在文字上極力強調阿富汗所發現的中國文物,並且列舉出土的絲綢、漆器、龍形裝飾、漢朝銅鏡為例。其實中方若是願意,很輕易地可以在自家館內找到與之對話的物質證據,如經貴霜王朝傳入的大乘佛教造像,又如阿富汗「國石」青金石在華夏的使用。絲路沿路從新疆克茲爾石窟到莫高窟的早期彩繪壁畫藍色部分,常以阿富汗青金石所研磨的顏料繪製而成;中國不產青金石,然而青金石不但是清朝四品文官的官帽頂珠,且因其飽滿的顏色「色相如天」,依《皇朝禮器圖式》,也是清朝皇帝祭天時所戴的朝珠,可見雙向交通的頻繁。阿富汗為內陸國家,極度倚賴對外貿易及交換,數千年來皆是如此,但中國對阿富汗的影響確實在21世紀又逐漸擴大,現在已是阿富汗最大貿易夥伴之一,中國國營企業中國治金科工集團亦握有阿富汗最大銅礦艾納克(Mes Aynak)百分之百的30年開採權,備受好評的巡迴展,實際上也是文化外交及文化內宣緊密結合鞏固政經利益的模範。
美國在2021年8月撤軍後,塔利班如入無人之境,迅速重返喀布爾復國,博物館界對此憂心忡忡,深恐當年極端手段又將重演。美國美術館館長協會(Association of Art Museum Directors)雖曾通過《遭遇急難國家具文化重要性作品的安全港準則》(Protocols for Safe Havens for Works of Cultural Significance from Countries in Crisis),原則上同意博物館在危急時暫管他國文化財待承平時期再予返還,不過考量到原生國家可能提告以及帝國主義掠奪陰影等,落實仍有相當難度。準則中也提到鄰近國家作為安全港的可能性,但阿富汗緊鄰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兩地回教武裝份子倘若結盟,茲事體大。
為免後院失火,北京勢必得將與塔利班建立默契視為當務之急,所以儘管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才剛剛在5月簽署「亞洲文化遺產保存行動」聯合文件,聲明共同保護修復世界遺產、推動博物館展覽交流、遏止盜賣文物,本可扮演一定角色的中國,應該還是會謹慎觀望新政府對文化資產的詮釋,再決定下一步的相關行動 。
註1 夜行登霄是指的是先知穆罕默得在夜間登上七重天的神蹟,出於《古蘭經》。另,因本文討論涉及部分史料,所以沿用中國傳統「回教」的說法,但現在全球統一以「伊斯蘭教」稱之,信徒則稱為穆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