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無數一連串的選擇題,對自己誠實是最永恆的課題。觀看面對陳裕仁的作品,有著冷冽灰濛的聳直山壁,有著沈鬱孤寂的世界屋脊西藏高原,有著藍色情迷的義大利威尼斯水都,有著斑斕華燈的臺北信義區夜景,有著霓虹流光的新加坡濱海灣金沙酒店。眼光停留在一幅,名之《Companionship》的作品。
湛藍深邃海洋上繽紛彩點如星子灑落,鯨魚潛伏巡遊,吻部輕觸著舟子,平靜地相互守護陪伴。「我從大海深處游出來了,就像小舟和鯨魚共生在這片海洋之中。」畫面帶出的是寧靜的、平和的、希望的,可以自由地吐納呼吸。Eric的創作自述是直接情感式的,沒有學院派的鑑賞論析、意識流的耽溺囈語,看似簡單的兩句告白,然而這背後所承載著從不簡單。
陳裕仁(Eric Chen),大家習慣稱他Eric。在一年多前,沒有人意想得到Eric會畫畫,包括他自己。翻開資歷,一系列赫赫有名的全球指標飯店排開,台北喜來登、晶華,澳門威尼斯人、澳門巴黎人,新加坡濱海灣金沙酒店、美高梅酒店,直到全球第二大IHG洲際酒店集團旗下的台南大員皇冠假日酒店總經理,當時45歲的他被稱為「五星級酒店最年輕的型男總經理」,資本主義社會中不折不扣的「人生勝利組」,所有對高級商務人士的上流奢華想像,就是他的生活,即便在充滿著小文青風潮的台南時,文藝這件事和他也搭不上邊,完全的絕緣體,「我不喜歡溫馨的,文青什麼的不是我的菜。我追求的是住信義區開賓士,那種很物質的人,希望很快可以有被動收入,退休後財富自由。」
疫情下轉身回歸,畫裡尋安住之境
猝不及防的全球疫情,衝擊著每個人的慣性思維與現有生活,價值觀被重新洗牌,生命顯得如此地脆弱,謹小慎微地我們到底追求的是什麼?即便在台灣疫情最嚴重的時刻,他領導的整個團隊成員也從未有過無薪休假和減薪;甚至與去年同期相比,最近一個月的酒店營業總利潤GOP完成率超過500%。酒店集團意欲讓Eric轉戰中國大陸,當經濟財務跟價值理念有所衝突時,他最終選擇回到了台北,洗去整齊油頭、脫掉筆挺西裝,回歸認識自我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機遇,朋友相邀去參與繪畫工作室,拿起畫筆的他,心靈安頓了,「40多年來,我第一次可以擺脫需要安全感,不用向外求。我自己可以富足自己。」他在Linkedln的「關於我」中寫著「自由和愛是生活中的一切。……粉彩是我繪畫的主要媒介,因為它可以將如此多的層次表現出色彩力量的魅力。創作,是為了找到治癒傷痛的安住之境。」
Eric的粉彩作品質感表現很像油彩,躍動鮮明、對比強烈的色彩加強了情感效果,看似平塗的色塊中有著細微多層次的調子變化,氤氳烘染出情感氣氛,釋放出真實自我。他從客觀物象中提煉感受,脫離摹仿自然,將具體形貌化為幾何抽象,構圖布局多取截景式的視窗感,企圖拉近與觀者距離,循著視線引導進入、他情感張力飽滿,迅疾濃烈筆觸,每幅都是獨樹一幟地生命特寫,那樣的瞬間,那樣的凝結,那樣的無懼。「畫什麼是當時我的感受是什麼,感覺是什麼就畫出什麼,並沒有刻意地計畫或精細的草稿。用心裡的眼睛去看景象,去表達出來。」
卸除理性武裝,誠實呈現內在心象
率性直觀的情感表達,完全顛覆對自我認知。以往必須忠實於理性判斷、數據報表、KPI指標等等的Eric,在創作過程中盡卸武裝,找回內在情緒,深深挖掘最原始的觸動,最柔軟的心語。「一直認為自己很理性,甚至有時近乎冷血,原來我也有著澎湃滿溢的感性,是真實的『人』,可以不需要躲藏隱匿。我可以為自己而活。」正是有別於學院派,沒有規章包袱且無關生計,這場尋求自我的旅程,在Eric的作品明晰誠實且大膽地呈顯。《Home》為粗灰水泥的房間一角,看似向上的灰階樓梯,卻不知通往何處,若隱的窗戶是開或閉,形成奇異空蕩的空間感,是親近亦疏離,一襲紅衣與一雙黃鞋過份地醒目刺眼,暗示著人兒是在居所還是離開,光鮮亮麗的外在啊,妝點出一屋的空寂孤單。《time,we were》是台灣疫情升到三級警戒時的心境,世界暫停禁閉,Eric以他罕用的粉色調不斷地疊加重合,以白色、淡粉紅色為主基調,夾雜著藍綠、黃綠、銘黃色,像是潮濕滲漏的膿水止不住地漬暈,怎麼能不抑鬱憂悶,這是他最抽象的一幅作品。《Taiwan Team Parade in Opening of Olympic》描述東京奧運會開幕時台灣中華隊進場的激昂時刻,主調以幾何形狀色塊組成,暗藍背景的魔幻夜色,繽紛明亮的高彩度色塊代表著運動員,迅疾簡勁的用筆,組成躍動歡欣的情緒。「其實我分不太清楚很淺很粉的色系,我喜歡對比強烈的顏色,會感到無比的興奮。」也因此,心裡的眼睛才是他創作時最仰賴的視覺感官,當他用很淺很粉相近的色階,流露出難以控制的沉鬱壓抑;繽粉大膽強烈的純色,則代表著熱情奔放澎湃的分享。兩極似地情感表達,都同樣地指向一種現代人的生活共感。即便是冷靜抽象,他所要表現的也從來不是個人自憐感傷,而是在理性和感性的交相衝突中平衡,將未知與知,交織成一段前行的力量。
粉彩心手合一,致敬藝術史大師傳統
在這裡必須提出疑問的是,Eric在眾多媒材中為何選擇粉彩?於今日粉彩既非藝術市場的主流選擇,而且當其粉彩畫得如此似油彩,那為何不直接以油彩創作?首先須釐清個概念,粉彩媒材在藝術史上飽含重要性,其文化歷史悠久,藝術大師林立,18世紀在歐洲興起粉彩熱潮,藝評家Étienne La Font de Saint-Yenne評論羅浮宮的知名沙龍展覽時,發現「每位藝術家都手持粉彩筆」。丹尼爾・加德納(Daniel Gardner)、弗朗西斯・柯特斯(Francis Cotes)、利奧塔爾(Jean-Étienne Liotard)、竇加(Edgar Degas)、愛德華・孟克(Edvard Munch)等都是好手。近年來於博物館學術界、藝術市場都受到重視:2011年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舉辦「十八世紀粉彩的興起」特展等;2015年至2016年愛丁堡的蘇格蘭國家畫廊及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分別以頂尖粉彩畫家利奧塔爾為主題舉辦特展;大師粉彩作品散見於國際藝術市場,2021年國際拍賣公司佳士得特別撰文〈「粉彩之亮麗悅目,更勝其他」——十八世紀興起的粉彩熱〉推廣。再來,說到粉彩的特質:粉彩比油彩體積細小,較易存放及携帶,不用耗時待乾,遠比使用油彩更便捷迅速,其色相豐富,色域寬廣,色澤飽和鮮豔具光澤,有的顏色甚至含有螢光性質,可在畫面上直接調色,可像油彩也可似水彩,能創造出不少特殊的色彩感和畫面質感,這是其它畫種少有的,能帶來獨特的視覺效果。
如果我們對粉彩認識夠深,或許就不會有著以油彩為先的既定印象,而是單純去「看」藝術表現。打開Eric心靈的是粉彩,他雖也曾接觸過油畫,但粉彩攜帶便利、雙手就是畫筆,或刷或塗或抹技法多元,不須拿著筆桿等諸多工具創作,能更即時、更直接地以身體感觸去創造,表現當時的感受。正因為沒有學院派的包袱,Eric顛覆一般在台灣粉彩藝術視覺中既有的刻板印象,色相不「粉」大膽濃豔、對比強烈,加以不完全的具象全景,多以印象幾何表現。他的多數作品帶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其特質讓人聯想起野獸派大師馬蒂斯(Henri Matisse ),他為自己的繪畫注入活力,表現出動態、音樂性和節奏;色彩的功能不在於對光線的模仿,而是在於創造出光線,「我的一切色彩都在齊聲歌唱,它們擁有合唱所需的力量,如同一種音樂的和絃」。
換下西裝,手執畫筆再度驚豔國際
畫齡一年多的Eric,創作已有上百幅作品,能量驚人。他曾為了一幅作品的天空描繪至少八小時,也有過情緒一來30分鐘完成創作,連續創作15小時以上也發生過。創作需花的時間和經驗,在他的生命故事中完全被打破,一切從零開始,衡量的準則是態度,「當你想要一樣東西時,就看願意付出多少」,他斬釘截鐵地說著。失去人人稱羨的社會角色、高端薪資,沒有人贊成他走這一條餓死的藝術路,公司也曾回問過要不要去臺中接任總經理一職。面臨過崩潰、幽暗、忐忑、徬徨,Eric仍堅持走在這條路上。國際視野、經營管理是他血液中的專業習慣,在創作未滿一年的2021年7月,初生之犢的他挑選畫作送至美國粉彩畫協會(Pastel Society of America,簡稱PAS),獲得審核認證,成為會員之一。該會是全球最具指標性、齊聚國際重要大師的粉彩組織,主宰所有粉彩世界大賽的評委亦在其中,成為認證會員絕非易事。Eric在協會中開拓眼界,大量地粉彩圖像藝術刺激,與國際藝術家直接交流互動,一一成為他創作的養份。此前與之後,2021年5月和8月受紐約曼哈頓當代藝廊Van der Plas Gallery之邀參與「Ultra Local」及「Summer Salon(夏季沙龍)」聯展,以美國藝術家為主,還有著法國、英國、葡萄牙、波多黎各、羅馬尼亞、墨西哥等來自世界各國的藝術家,Eric是極少數的亞洲藝術家,他透過個人畫作讓台灣走入世界。12月在台北光點舉辦個人首展「相信- Eric Chen Solo Art Show」,開幕式是場時尚Party,伴隨著巴哈無伴奏大提琴曲、私廚美食美酒與木質香氛的藝術之夜,放鬆愉悅,「我希望能是場感官的饗宴,透過五感體驗去記憶,去感受。」Eric對於個展的用心,不止於視覺藝術的呈現,就像法國文豪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追憶似水年華》中對於氣味、嗅覺勾出童年記憶的深刻文學經營。「『相信』,這個展名是我想訴說的,這一路走來就是『相信』。若觀看到我作品的人,能在他們生命中得到一些體會或鼓勵,我會很高興。希望能帶給他們一點力量。」
Eric是位很溫暖的人,誠懇地表達自我、關愛他人。訪談過程中,他並不特別彰顯自我,沒有過往酒店集團總經理的氣昂,也沒有一絲藝術家的自戀耽溺。談及對於未來的規劃,他在藝術創作的道途中沒有設限,目前是個階段性;另一方面,因自身成為藝術家和過往經營管理的角色經驗,他創立「野獸藝術」公司,朝著藝術經紀方面進行,課程講座、國際交流、策展企劃都是範疇,希望藝術家們不需再跌跌撞撞、能在專業經紀的後盾下發光,進而推廣到國際市場,「然後呢?這是我常會自問的,我想就像Netflix,接下來是第二季。」期待,在新的一年,一起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