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凝視這些被重生的家具時,究竟是在懷念一種失落的生活秩序,還是追尋當代已難以企及的理想生活?」

在臺灣戰後建築史中,王大閎是一個近乎傳奇卻又被忽略的建築師。
他是最早讓「現代主義」在臺灣落地的建築師之一,也是將理性設計與文人精神並置的少數典範。人們或許最熟悉他的代表作——國父紀念館(1972),但那其實是一件經過多次官方修改的折衷之作:原本灰瓦覆頂、線條簡潔的現代構想,最終被改以金黃色琉璃瓦與傳統飛簷屋頂——成為政治象徵下的妥協建築。


正因如此,這場以他自宅家具為主題的展覽「完美的日常」,反而更貼近他真正的理想。它不在紀念一位名師的成就,而是在回望他如何在私人生活裡,構築一個不必妥協的「完美秩序」。

走進臺大農業陳列館——人稱「洞洞館」——光線在金黃與綠色淋釉陶管間滲流,空氣安靜到只剩木頭邊緣的弧線與金箔的微亮。家具被擺在建築的陰影裡,卻清楚地說明:在王大閎的世界裡,建築與生活是一體的尺度。他認為:「服裝是身體的外殼;建築是生活的外殼。」當他找不到與理想住宅相稱的器物時,便乾脆親手設計。不為量產,只為一種被他稱作「完美的日常」的秩序。

本展由徐明松與黃瑋庭兩位建築史研究者共同策畫。徐明松長年投入王大閎作品的保存與研究,曾主導北美館旁的「建國南路自宅」復建工程;徐明松、黃瑋庭及王大閎家屬則共同負責本次家具復刻計畫的執行與考證,將建築師的設計思維從建築空間延伸至日常器物。兩人的研究成果結合為此次展覽的核心——從王大閎的住宅,讀他的家具;從家具的比例,窺見他對生活的秩序與想像。
從復刻到再現:真實其實是一種選擇
本展以三棟自宅為經緯:由於王大閎的建國南路自宅(1953)早在2013年起由王大閎建築研究與保存學會發起復建,經過數年努力於2017年在北美館南側園區完成異地重建,重現其原貌後交由臺北市立美術館管理。

因此,這次展覽選擇將焦點放在後期的兩座住宅——虹廬(1964)與弘英別墅(1979),共復刻 17 件代表性家具。現場也從建國南路自宅的家具中,精選7件作品一同參展。

◆ 建國南路自宅(1953)
大理石矩形茶几、鑄鐵單人座椅
大理石圓形餐桌、朱紅圓餐凳
◆ 虹廬(1964)
貝殼方形茶几、圓形方腳餐桌、方形圓腳餐凳、雙面屏風、雙面矮櫃
三人沙發|黑白沙發、紅黑白沙發
太師椅|圓腳、方腳
直立立燈|三腳立燈、朱紅立燈、羅傘立燈、腰身立燈、髮簪燈
陶瓷立燈|花瓶章魚腳立燈、花瓶三腳立燈、冰裂紋花瓶茶几燈
◆ 弘英別墅(1979)
八角餐桌、方形方腳餐凳、方桌
整個計畫自2019年萌芽,經歷多次研究與暫停,直到2023年才真正啟動。那一年,研究團隊重新與國泰家具老匠師聯繫——這正是當年參與王大閎建國南路自宅復原工程的團隊。師傅們以手工木作為本,延續傳統榫卯與打磨技法,部分使用機械輔助製作,一刀一刀慢慢試出比例與厚度。燈具則由另一家老字號「巨業」協力完成,將王大閎當年以現成陶瓶、銅腳與布罩拼裝的即興設計重新具現。所有作品皆以實尺1:1在木作、鐵工、漆藝、織品間迭代打樣,透過身體感知校正其比例與力學,經無數次調整,才能趨近記憶中形貌的狀態。

困難不在工藝本身,而在「沒有圖紙」。所有家具復刻僅憑老照片、室內配置圖與家屬回憶。策展人說,有時一張照片只拍到一個角,或角度扭曲、光線過曝,只能靠反覆放大、推算透視比例;為求準確,甚至以 3D 建模反推尺寸、1:1製圖打樣與人體工學確認。例如太師椅的弧背與扶手連接,必須使用三塊木頭榫接,但必須兼顧結構穩定與人體工學,因此木工師反覆試作多次才成功。若用單木削成,木紋彎折處容易斷裂;若分件組合,又會破壞曲線的連貫。最終的成品,是結構與形態間的妥協。


家具顏色復原,更是出乎意料的難題。策展團隊依照片比對色票,認為方形圓腳餐凳的色調接近深紅;但在王大閎兒子的回憶中那是一種帶粉的「珊瑚紅」。兩者多次討論後,決定採用目前有原件家具的兩種色澤。策展人笑說:「最後的顏色,是我們和記憶之間的共識。」


這種折衷,某種程度也正呼應王大閎一生所面對的現實與理想——但每一次讓步,都維持了某種尺度的美學。也因此,復刻在此處不是複製,而是以當代技術與記憶共同「再現」的一次選擇;它讓人看見工藝、檔案與身體操作之間,那條介於真實與詮釋的細線。
生活的倫理:姿態先於舒適
王大閎的家具像縮小的建築,卻更直接地調整人的姿態。建國南路自宅的大理石圓形餐桌配的是沒有靠背的朱紅餐凳——吃飯該打直腰桿,餐桌邊界因此成為一種身體的訓練器。虹廬時期的太師椅承襲傳統坐具的挺直與扶手,並不以「鬆軟」為美,而以「坐有其相」為準;紅黑白與黑白兩款三人沙發的差異,不僅是色塊語言,也是東西方工法秩序的兩種體驗:ㄇ字型骨架的克制,與 L 型排骨架的輕盈,分別召喚不同的身體重心。


到了弘英別墅,八角餐桌與方凳是整個展覽中結構最複雜、也最具象徵性的作品。八角餐桌把桌腳內縮,形成懸臂出挑的「八卦」結構——越往中心越厚實,四向懸臂向外支撐,幾乎以建築結構方式製作。木皮放射貼合的方向,必須精準對齊角度才能避免反光錯亂。餐桌的中央象徵家庭的核心,九宮格式的布局延續了東方的「圓中有方」思維。王大閎追求的是「簡單卻不單調」的尺度精度;那不是風格堆疊,而是一種對生活的自我要求:高一吋不行,低一吋也不行。


形式背後的詩:從城市到湯匙,從宇宙到屏風
義大利設計界有句廣為人知的格言——「從湯匙到城市」(Dal cucchiaio alla città)。它提醒人們,設計的精神應從最宏觀的都市規劃,延續至最細微的日常器物;即使只是一支湯匙,也承載著整個生活世界的秩序。

對王大閎而言,這樣的理念可謂天性使然——他的「挑剔」從不排斥趣味,反而在理性與遊戲之間維持微妙平衡。以虹廬的貝殼方形茶几為例,復刻版桌面以工業化壓製的貝殼板呈放射扇形質地,取代傳統鈿工的繁縟,這種處理既呼應了包浩斯所倡導的「現代材料美學」,又保留了東方傳統的珍貴材質感;茶几的木構架採用三向度木料交接的「粽角榫」工法,是傳統家具結構中相當高難度的榫卯技術,又讓器物在安全性與優雅間取得平衡。這張茶几後來隨他搬入弘英別墅,成為他最喜愛的作品之一。

雙面矮櫃背面以黝黑漆底襯金箔,對向朱紅屏風,可作餐櫃,原本櫃體正面設計挖空可放置音響,復刻時選擇較為實用的封櫃設計。與之成套的雙面三折屏風,則是本展的一大亮點。黑底金線的分布宛如星圖,彷彿將王大閎科幻小說《幻城》中的外太空意象,收斂進居家的尺度——把宇宙縮到屏風,把城市落到湯匙。這種將浩瀚宇宙折疊於生活器物的想像,正是他在晚年持續追尋的「秩序中的詩意」。


復刻過程最耗時的,是決定金線的材質。金箔太亮、金漆太暗,兩者反覆試驗後才找到最接近舊照反光的亮度。屏風鉸鏈原為特製「公母嵌合」型,但因費用過高、工期過長,只能改為簡化版本。策展人說:「朱紅面的屏風,猶如家中高至樓板下的門與櫃,是家中優雅乾淨的背景黝黑面,則如同王大閎對宇宙嚮往的投射。」

在照明設計上,王大閎偏愛使用立燈,而非在天花板設置電燈。他認為頂燈的光過於直接,會破壞空間的層次與氛圍;立燈則能讓光線從人坐臥的高度緩緩滲出,沿著牆面與家具滑動,在陰影與反射之間生成細膩的明暗關係。這種安排亦呼應傳統油燈「由下而上」的柔光特質,使空間不僅更具深度,也讓光成為建築秩序的一部分,而非附屬其上的裝飾。

陶瓷立燈系列展現他對東西文化錯置的趣味,花瓶章魚腳立燈、花瓶三腳立燈、冰裂紋花瓶茶几燈,結合中式古瓷、黃銅彎製腳件與亞麻燈罩,拼組出具有漂移感的光源,像把舊物的記憶重新接地到現代生活。策展團隊根據老照片推測,原作以古董中式花瓶為燈座,下接黃銅彎腳,燈罩用亞麻布或貝殼片散光。問題在於,這些花瓶擁有古董等級的冰裂紋釉,現代工藝難以再現原有的細裂紋與光澤,因此放棄。最後只有黑色花瓶是描舊照造型,經兩次開模,調整顏色與比例製作而成。燈罩的布層也不易控制,過厚會顯得笨重,太薄則透光刺眼,都是需要反覆考慮的細節。


三座住宅的思想弧線:從理性到隱逸
若把家具視作思想的年輪,三座住宅清楚標記了王大閎的轉弧。
建國南路自宅(1953):甫自香港來臺一年,他以極簡而自律的語彙開啟創作。直角、金屬與石材構築出現代主義的純粹秩序,精確至一絲不苟的臨界。作為他在臺的首件建築作品,此宅結合華人傳統元素與現代主義精神,形塑出自由流動的內部空間,震撼了當時的建築界。
虹廬(1964):在逐漸熟悉臺灣的氣候與生活節奏之後,王大閎的建築語言開始由理性走向柔和。東方元素在此回流——太師椅、貝殼茶几、雙面屏風與漆花餐桌陸續出現,木材與漆面的運用取代了早期自宅的石材與金屬,使空間更具溫度。家具線條也轉為圓角,據說與孩子的出生有關——尖銳的邊緣被柔化,讓生活更安全,也更親近。現代與傳統於此交融滲透,構成一種內斂而富節奏的居住語彙。

弘英別墅(1979):以九宮格為平面結構,虛與實的空間彼此穿引,讓生活活動圍繞於中庭展開,展現出可「遊」的流動性。八角餐桌、方桌與方腳餐凳以 45 度旋轉、細緻收邊的設計,讓嚴謹的理性結構轉化為更內斂、近乎冥想的生活節奏。光線經庭院反射入室,家具比例收斂而含蓄,顯示他由外向的現代語彙轉入內觀的隱逸精神。同樣的構想也延伸至大型建築——國父紀念館的宏觀構圖、淡水高爾夫俱樂部的基座—屋蓋關係,都可在桌腳、牙子、榫卯之間找到等比例的「縮影」。

這一連串復刻的過程,對研究團隊而言,像是在以手工重新認識王大閎的思想。從漆花的筆觸、椅背的角度、燈罩的透光、木皮的紋理,到顏色的每一層取捨——每一次決定,都不只是技術選擇,而是一種「理解」的過程。
策展人最後說:「我們其實不是在重做家具,而是在嘗試重新進入他的生活。」
場域為何重要:洞洞館裡的建築對話
或許展覽之所以選在臺大農業陳列館(俗稱洞洞館)並非偶然。這棟由張肇康(1922–1992)於1962年設計的建築,以金黃與綠色的陶管立面聞名,被貝律銘盛讚為「1960 年代最傑出的現代中國風建築之一」。王大閎、張肇康與貝律銘三人同為葛羅培斯門下,受包浩斯(Bauhaus)精神啟發的第一代華人建築師,不斷在追求在現代理性與東方詩意之間取得平衡。

因此,當王大閎的家具重現於此,空間本身也成為一種回應——現代主義師承的傳遞、東方精神的延續,都在這個場域裡彼此共鳴。洞洞館不只是展覽的容器,而是一座能與作品對話的建築:它見證了初代建築師在戰後臺灣探索「何謂現代中國風」的努力,如今又以王大閎的家具為媒,重新開啟一場跨越半世紀的對話。
我們還能擁有「完美的日常」嗎?
復刻花了六年、耗資數百萬元,並非為了證明我們可以「做得一模一樣」,而是提醒我們:完美其實是一種持續被實踐的生活方法。
當「生活美學」一詞,在當代語境中被消費邏輯所稀釋,王大閎的日常卻以紀律、秩序與克制為美學核心——不迎合流行、不討好身體的惰性,而是在每一個尺寸與位置上,為生活留下一點不可退讓的線。看完展,或許我們會發現:所謂完美的日常,不在於買到哪一張椅子,而在於你是否願意像他那樣,調整一盞燈、修一個角、端正一個姿態,讓生活重新對齊你相信的尺度。
在展廳裡,我們看見一位建築師不為體制而作,而是為自己設計:他為住宅構思家具,為生活調整光線與尺度,試圖在「理想的空間」裡保留那份不肯妥協的純粹。

完美的日常──王大閎自宅家具復刻展
展期|2025.09.06(週日及國定假日不開放)
地點|臺大農業陳列館二樓
展覽專書|《挑剔的美:王大閎家具設計經典復刻24選》

《典藏ARTouch》編輯,藝術史背景出身。喜歡走訪不同城市與美術館,也讓文字帶我走向更遠的地方。關注東亞藝術與植物圖像,嘗試用更貼近生活的方式,講述那些看似遙遠卻與我們息息相關的藝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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