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友先生(1950-2017)生於臺南偏僻漁港馬沙溝的農家,家中有九位兄弟姊妹,在兄弟中排行老四,經歷了家境的起落、青春期的困惑與困頓之後,在1972年畢業於臺北工專機械科,隨後經營專業餐廚與旅館設備共18年,事業卓然有成之際,卻在1989年近40歲時創立誠品書店,轉了個大彎成為文化人。創辦書店的同時,也成立了以推動華人當代藝術為職志的「誠品畫廊」,多年來經營成果斐然,並於2009年參展巴賽爾國際藝術博覽會(Art Basel),成為首間打進此世界知名之殿堂級展會的臺灣畫廊,在臺灣美術史上就此記下了一筆。很多人疑惑吳清友為何「中年轉業」,甚至不惜背負債務?這個展覽或許可以部份的回答這個問題。

吳清友先生擁有藝術天賦,他對藝術的喜愛是與生俱來的:從小喜歡唱歌,還參加過歌唱比賽,雖然未能成為歌唱家,卻成為一位有品味的愛樂者。他還醉心於建築,曾想攻讀建築研究所。雖不能如願,但他勤讀專書與雜誌自我提升,與建築師、設計師們頻繁交流,累積藝術知識,培養自己的美感底蘊與鑑賞能力。當然,這樣的美感品味也展現在誠品畫廊豐富的藝術收藏上。1985年開始,家中即經常高朋滿座,往來無白丁,都是來切磋文藝地藝術圈好友。他也經常利用出差的機會參觀各大美術館,更曾經滯留巴黎參訪趙無極、陳建中等留法藝術家的工作室。說起吳清友先生成立畫廊的機緣,其實也與他的收藏有關:1986年香港為雕塑大師亨利.摩爾(Henry Moore)在維多利亞港舉辦大型回顧展,吳清友觀展後深受藝術家在創作主題與手法上的吸引,因此在1988年二月趁著英國出差之便,做足了功課,前往倫敦的Marlborough Fine Art畫廊,欲購藏一件摩爾的中型作品。然而,卻因為畫廊接待人員在詢及他的國籍時不經意間流露的懷疑目光,讓他下定決心將預計買作品的資金拿來「用在自己的土地上」。他想開畫廊,意圖讓臺灣藝術家在無財務壓力的情況下有一個發表的空間,「誠品畫廊」於焉成立。其實,吳清友對藝術的喜愛除了體現他對美善的追求之外,更多的是受到藝術家生命經歷的感召:「亨利摩爾對自己擁有堅定的自信,從來不理會藝評家的看法,也不需要他人來定義,回到最簡單的自己。(註1)」這印證了吳清友的收藏並不僅立基於美感品味,更非為了投資取利,他欲收藏的不只是作品本身,更是藝術家背後的生命態度。但令人驚訝的是,即便如此,最終當他做為臺灣人的自尊被觸及時,仍是兩者皆可拋!超越了一己之私,吳清友決定放棄鍾愛的雕塑作品,將收藏這件事情化為社會實踐,用來反饋家鄉,而這也塑造了吳清友作為收藏家與畫廊創建者最與眾不同、也最獨特鮮明的形象。

台灣好基金會池上穀倉藝術館決意舉辦一檔展覽來紀念吳清友先生,這檔展覽透過與他有關的藝術作品與藝術家來訴說他的生命故事,可以說是一個相當獨特的視角。例如吳清友因為來自基層,他對勞動者懷有深切的理解與尊重,因此特別喜愛洪瑞麟描繪礦工的系列作品。1980年三月發生永安礦坑災變,洪瑞麟於臺北阿波羅畫廊舉行「五一勞動節,救援永安礦坑災變」義賣活動,共展出二十五幅礦工速寫。吳清友先生買下了《耐勞》與《礦工子弟》兩幅畫作,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購藏藝術作品,印證了「愛與慈善」是他接觸藝術的原點。這兩幅作品很長一段時間掛在他甫創業的公司辦公室,警惕著身為負責人的吳清友:「藉著深思著礦工們的生存方式,在暗淡的色彩感受其堅韌的生命力,自我警惕。(註2)
另外,吳清友喜歡與農家相關的作品,例如家中總是擺設著陳夏雨的《農夫》,打著赤膊、一手持鶴嘴鋤,一手遮掩烈日的農夫形象,喚起他對父親吳寅卯先生辛苦勞動供孩子讀書的感念。而熊秉明的水牛,也喚起他對農村生活的記憶與情懷。至於李德,這位藝術家則是以資助年輕藝術學子為理由,要求吳先生買畫。吳清友對家人的愛,表現在贈給女兒的黃本蕊畫作。畫中看似無憂無慮的可愛白兔,卻經常出現在一些引人深思的語境中,彷彿投射了他看到女兒被迫快速長大,一肩挑起誠品經營重任的疼惜。這些畫作讓我看到他如何將 藝術作品視為家庭情感連結,與社會責任實踐的重要途徑。

吳清友的另外一個著名的故事,是1975年第一次去美國出差時,因著一條休閒褲,讓他意識到臺灣不能永遠作為「全世界經濟的殖民地」,因而萌生了自創品牌的決心。當時年僅25歲的他寫下「心之所在,心之所向,即是故鄉,不管是自然的故鄉,或是心靈的原鄉」(註3)。這個讓他心心念念的故鄉,正是他一輩子的心之所向,他將自己奉獻給這塊土地,對臺灣的人、事、物不遺餘力的付出。不知是否因為如此,他鍾情的作品中也充斥著描繪臺灣山川風景與土地記憶的精彩畫作:不論是李石樵的《大溪風光》、林克恭的《台灣北部山巒》、蕭如松的《頭前溪》、廖德政的《觀音山》,或是葉子奇的《十月的紗帽山》,不同世代的藝術家的風景畫作,承載著吳清友對故鄉的深厚依戀,延續著他對臺灣的情感與承諾,也反映出他創立誠品與推動文化事業背後「為土地做點事」的初衷。

然而,除了為家鄉做點事的決心之外,其實促使吳清友人生大轉彎的,還有一股無法忽視亦無法抗拒的內在精神驅力。他在三十多歲時即擁有10億以上的資產,但也是在這個時刻突然萌生了存在主義式的自我詰問:「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現在在哪裡?我不知道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究竟,生命到底何去何從?(註4)」他開始思考各種生命議題,也開始大量閲讀心理學、宗教與哲學方面的書籍。其中影響他最深的是史懷哲、弘一大師以及赫曼・赫塞等人的著作。吳先生曾自謙:「我看的書不多,但是很幸運,我從書裡面剛好得到那個生命時刻所需要的良藥,不苦口、很溫馨。(註5)」為了讓觀眾能透過書本了解吳先生的精神世界,展場的一隅鋪上木質地板,佈置出如誠品書店般的閱讀角落,邀請觀眾在展場中跳脫圖像,進入文字的世界。書櫃中所陳列的書籍,皆為吳清友生前所珍愛與推薦的,延續了他以閱讀陪伴日常、以書店承載文化的生活方式。這裡既是一處靜謐的閱讀空間,也承載著他對閱讀的深刻信念:「我一直從書本中得到很多意想不到的衝擊。(註6)」。

而這些透過閱讀獲致的關於生命的深沉思考,使他擁有能洞悉抽象的眼光與心靈,特別是臺灣1950-60年代最前衛的東方畫會成員的作品:曾經他將蕭勤的畫作懸掛在家中,不惜佔據一整面紅磚牆。陳道明3幅肌理豐富、色彩靈動的畫作,則是掛在誠品辦公室。李元佳近乎單色的畫面上只有幾個「點」,竟也是他欣賞的對象。這些藝術家以西方媒材表現東方哲思,透過抽象畫或非再現式的繪畫傳達無法被具體表現的精神世界。而王攀元那一片黑暗中若隱若現的搖曳《殘燭》,流露出一種大時代下的悲愴,更是觸動他的心弦。
吳清友不只喜歡藝術作品,他更喜歡認識「人」。1989年吳先生第一次在家裡與夏陽碰面,之後他就成為吳先生往來密切的座上賓,經常到家裡暢談藝術與哲學,多年後夏陽仍非常感念與吳先生的這份情誼。藝術家江賢二也曾是吳清友先生非常喜歡對話的藝術家,兩人經常用台語天南地北的聊。江賢二曾表示:「吳清友有很強的直觀能力,可以看到藝術裡最上乘的精髓。(註7)」前誠品畫廊總監趙琍對於老闆能與畫廊的藝術家成為至交這件事,總是嘖嘖稱奇:江賢二、蘇旺伸、劉小東、蔡國強…,都會隔三差五地和吳先生相約吃麵聊天。可見吳清友居然把畫廊經營成了一個「家」,與一群亦師、亦友、亦家人的藝術家們在此相遇、相知、相疼惜。

藝術史過去總是聚焦於藝術家而忽略了與他們息息相關的畫廊主或藏家,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若沒有Paul Durand-Ruel,絕對不會有印象派;若沒有Leo Castelli,也絕對沒有二戰後的美國當代藝術。西方現代藝術能夠存續並發展起來,必須歸功的並不是任何一個美術館,而是像Sergueï Chtchoukine或是Louisine & Henry Osborne Havemeyer這樣的大藏家。但吳清友與他們都不一樣,因為透過經營書店、畫廊收藏藝術作品,他實現的不只是寶貴作品的積攢,而是對家鄉、家人的愛與承諾。

「相遇.相知.相疼惜——吳清友先生紀念展」
展期|2025.10.24 – 2026.04.05(10:30-17:30,週一週二休館)
地點|台灣好基金會池上穀倉藝術館(台東縣池上鄉中西三路6號)
註1 吳錦勳《之間:誠品創辦人吳清友的生命之旅》,臺北:天下文化遠見,2019,頁162。
註2 吳錦勳《之間:誠品創辦人吳清友的生命之旅》,臺北:天下文化遠見,2019,頁143。
註3 吳錦勳《之間:誠品創辦人吳清友的生命之旅》,臺北:天下文化遠見,2019,頁123。
註4 吳錦勳《之間:誠品創辦人吳清友的生命之旅》,臺北:天下文化遠見,2019,頁151。
註5 吳錦勳《之間:誠品創辦人吳清友的生命之旅》,臺北:天下文化遠見,2019,頁152。
註6 吳錦勳《之間:誠品創辦人吳清友的生命之旅》,臺北:天下文化遠見,2019,頁157。
註7 吳錦勳《之間:誠品創辦人吳清友的生命之旅》,臺北:天下文化遠見,2019,頁1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