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為孩子們持續創作動畫,這是吉卜力最大的任務。但因為「為了孩子」的這個理念,難以避免強迫讓工作人員付出過多的自願勞動。那和高舉著社會理念的NPO或社會企業一樣,某程度像是過去的志願勞動(互酬勞動)的意思。但是我們早就無法完全否定近代的薪酬勞動和分工體制(的切割)了。這樣的話,我們每天賴以為生的職業,就不能只是單純的贈予勞動(犧牲小我完成大我),而是要在投入自己的肉體時,回過頭來也能養活自己,是勞動者、消費者、贈予者(捐獻者)混雜在一起,為了提升到高層次的協作勞動(作為感謝的勞動),該怎麼做才好?
當然,吉卜力工作室也無可選擇的進入了現代全球化資本主義的結構之中。
在資本主義的大海上,就算建造出了小島般自成宇宙的烏托邦,那也是一種「只有自己好就好了」的小型勝利而已(實際上,風之谷、保可洛、達達拉城這種封閉的理想國是不可能的)。特別是一九九六年和日本、美國的迪士尼有了事業合作之後,宮崎就不可能有空間去思考全球化資本主義(迪士尼化)當中的勞動問題了。
要再次提到的是,《神隱少女》是在奴隸勞動(資本主義的暴力)、性勞動(性暴力)、兒童勞動(家庭暴力)的綜合體當中,重新探討「工作」潛在意義的作品。連女人們都成了勞動商品,是八百萬神和角色都被等價交換的世界。事實上《神隱少女》和《風起》的勞動形象,和宮崎幼年時期的軍事工廠記憶有明顯的重疊。那是娛樂和趣味與製作殺人機器的感受交錯的勞動場域,但那卻狠狠地砸了自己的腳。這和靠著動畫帶給孩子們消費型的快樂,奪取金錢和靈魂的吉卜力的現實狀況,似乎有所違背。
作為全球化物語商品的《神隱少女》。吉卜力工作室這個企業,同時也一直都是為了創造出理想的勞動環境的實驗場。後來資本主義下的勞動問題(生產與分配的問題)和自然問題(人類和自然的問題)早就在宮崎的心裡交織在一起。© 2001 Studio Ghibli
能夠真正拯救到孩子們的故事商品,究竟是怎樣的東西呢?
那絕對不是單純滿足孩子們消費需要(demand)的東西。那必須是將孩子們的慾望往更高的層次送去,開展出獨一無二的生存需求(needs),那種神聖莊嚴的故事商品才行。
不管聽到怎麼樣虛幻不可能的事情,對宮崎這個人而言,這果然還是非常重要的。
所謂的宮崎動畫,是為了面對現代全球化資本主義(自然X),其本身就是高層次的(神聖莊嚴的)故事商品。這不是「如果不能通行全球的話就沒意義了」、「如果不能在市場上獲勝的話就沒有資格說話」這樣的概念。因為這種傲慢的言論,只不過是躲在消費主義當中的犬儒主義而已。的確,宮崎瞧不起堅持娛樂性、假高尚的前衛主義。動畫電影也是是在市場經濟中被嘗試,而後被淘汰的娛樂商品,對宮崎而言他自己再清楚不過了。而且在那樣的情況下,消費者(買家)是孩子們,所有的把戲都是不管用的。宮崎深受靠著動畫吸取孩子們僅有的錢,破壞他們靈魂的暴力所苦。若是如此,在暴力之後,又有什麼呢?
他只能在商品、故事、眾神、角色層層混雜在一起的全球化資本主義(迪士尼化)當中,藏身在無止盡的慾望洪流裡,繼續編織後續新的神聖莊嚴的故事商品。
那並不是「現實雖然嚴峻,但在虛構世界中獲得快樂吧」這種二元論的故事。
現實也好虛構也好,自然也好科技也好,這是在所有的一切都等價化的世界當中,傳遞「活下去」這個訊息的一元論故事。
例如,若是將無臉男無止盡的消費慾望(沒有否認也不壓抑)推升到極致,「要是沒被生出來該有多好」的這種自我毀滅的慾望,如果變成「能被生下來真好」的話,會是怎麼樣呢?不光如此,如果無臉男還無限迴圈式地向他人傳遞出「謝謝你把我生下來」的感謝的話,這樣的神聖故事商品,可以讓孩子們的神聖慾望覺醒的故事商品又是怎麼樣的呢?如果千尋和與自己相仿的無臉男彼此依靠,和小玲、白龍、湯婆婆手牽手將日常的協作勞動提升到那樣的境界,然後《神隱少女》這部動畫片就成了那樣的動畫商品了嗎?
若是將無臉男無止盡的消費慾望(沒有否認也不壓抑)推升到極致,「要是沒被生出來該有多好」的這種自我毀滅的慾望,如果變成「能被生下來真好」的話,會是怎麼樣呢?© 2001 Studio Ghibli
© 2001 Studio Ghibli
《神隱少女》所無法描繪的東西
要將千尋這樣的弱女子丟進油屋這種猥瑣又暴力的勞動場域,對宮崎而言需要十足的勇氣吧!
這部片已經看不到像《天空之城》或《龍貓》那種豐富的「自然」了,我不認為宮崎自己也有十足的自信或遠見,如果還悲慘地失敗收場,便又是將那些最低劣、最糟糕的暴力──動畫是欺騙孩子們的買賣,一邊訴說著美夢一邊從孩子們身上榨取金錢和靈魂──對新時代的孩子們重複施放。
上一部作品《魔法公主》還沒有十足做好把孩子們丟進魔法主題樂園的心理準備,時機還未成熟。也就是因為這樣,《魔法公主》的世界裡才會看不見孩子們的身影,那是很不自然的。因此,《神隱少女》無論如何都是以《魔法公主》的那個「終點」為目標。
如果連千尋這樣孱弱的女孩,都能在這個叫做主題樂園資本主義的廢墟中,保住靈魂不被殺害,繼續生存下去,若是能將主題樂園式的工作(labor, work),在那個場域裡作為真正的animate(賦予生氣、精神,灌注生命力),提昇成勞動的喜悅,然後把受到消費主義影響的被動慾望(demands)重新開展成主動且具有啟發性的生命「需求」(needs)。
那意味著對「第二期」的宮崎而言,是真的跨出了新的一步。
如果千尋透過賦予了那種意義的勞動,能重新相信「自然」的話……
宮崎下了賭注。然後祈禱。
但結果是──很遺憾,千尋的體內,沒能夠冒出新的自然之力。
確實是這樣子的。
《神隱少女》的故事好像在某處,缺少了故事前後連貫的關聯性,好像中途攔腰折斷的感覺。那種生硬不流暢的感覺,大約是從電影的中段(無臉男暴走後,千尋為了要幫助白龍前往錢婆婆的家)開始的吧!這恐怕是因為劇情走到此處,當初設定「透過勞動發現千尋體內新的眾神之力」的動機枯竭,喪失了這樣發展的可能性,漸漸偏離主題,最後終於維持不住了。
結果《神隱少女》留下了很強烈的似乎有什麼「尚未完成」的感覺。
要將千尋這樣的弱女子丟進油屋這種猥瑣又暴力的勞動場域,對宮崎而言需要十足的勇氣吧!© 2001 Studio Ghibli
《魔法公主》當中,阿席達卡這位一本正經的青年,他過剩的道德主義反而讓他看不清圍繞在身邊的現實以及內在的自然本質(倫理的不能)。
相對於此,《神隱少女》這部作品,透過千尋這位孱弱少女的視線,首次掌握到主題樂園資本主義式的生存環境,也能一同將令人目眩神迷的油屋這棟建築物描繪出來。這著實比《魔法公主》往前邁進了一步,但卻沒能充分掌握到千尋的生命力當中,究竟是什麼在「對抗」圍繞在自己身邊的那些現實(勞動的不能)。
到底缺少了什麼呢?
(本文節錄自《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259-264頁)
《神隱少女》留下了很強烈的似乎有什麼「尚未完成」的感覺?© 2001 Studio Ghibli
《宮崎駿論》NHK BOOKS 50週年選,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部傾心的「宮崎駿」, 存放著純真或幻想或眼淚或傷痕。(典藏藝術家庭出版)
在腐海與戰爭侵襲下尋找解答的娜烏西卡,皋月、小梅姊妹與龍貓的相遇、身處油屋的千尋與自然眾神、乘風踏浪的波妞……宮崎駿動畫電影中常一再描繪失衡下的悲劇,以及跨越過末日的「孩子們」。宮崎駿對世界懷抱著危機感?萬物有靈論裡的世界觀又是什麼?相較於迪士尼所創造出來的美好世界,宮崎駿卻在動畫電影中呈現世界破敗後的情況,他為何要在動畫中陳述這些?
本書從宮崎駿個人生涯與家庭說起,來到他開始製作動畫電影,尤其是《風之谷》(1984年)到《風起》(2013年)近三十年間的作品,在書中分成六章,交叉陳述作品之間的共同點與差異,探討各動畫之間的「象徵」,在人物、情感、場景、劇情轉折等面向,詳盡剖析深植於故事中的想法,細細刻劃宮崎駿和動畫角色們的所有歷程,以及宮崎駿的動畫在環境、生命、教育、自然等議題上所帶來的啟示與影響。作者身為評論家,在書中對於宮崎駿作品做了主觀的評論、客觀的分析,在充滿期許、失望、讚許和批判的極端心理起伏中,經歷了深刻的美好與痛苦,最後完成了這本《宮崎駿論》。
本書從宮崎駿個人生涯與家庭說起,來到他開始製作動畫電影,尤其是《風之谷》(1984年)到《風起》(2013年)近三十年間的作品,在書中分成六章,交叉陳述作品之間的共同點與差異,探討各動畫之間的「象徵」,在人物、情感、場景、劇情轉折等面向,詳盡剖析深植於故事中的想法,細細刻劃宮崎駿和動畫角色們的所有歷程,以及宮崎駿的動畫在環境、生命、教育、自然等議題上所帶來的啟示與影響。作者身為評論家,在書中對於宮崎駿作品做了主觀的評論、客觀的分析,在充滿期許、失望、讚許和批判的極端心理起伏中,經歷了深刻的美好與痛苦,最後完成了這本《宮崎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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