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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嬉皮行者,永遠的阿拉斯達星人——阿庚

最後的嬉皮行者,永遠的阿拉斯達星人——阿庚

本名王庚合的王庚,曾有一陣子的臉書名稱只寫了「虛擬人物」,但那無礙各路新朋友和他在路上相識與歡喜連結,阿庚還是阿庚。他總是咧嘴大方露出那缺損嚴重的門牙群,大口啜飲、用力吸嚼著菁仔和紙菸,臺灣在12年前菸盒上強制加印圖像警示的第一版滿嘴爛牙照片,就是阿庚的嘴巴,他總是大方跟朋友炫耀著那是他的牙齒。阿庚還是阿庚。
日常的阿庚。(攝影/吳牧青)
12月中旬某日,那個總是頂著黝黑身軀的天然藝術家阿庚,被造訪的友人發現離開了這個駐足將近一甲子的地球軀殼,回到只屬於他自己的阿拉斯達星。房內留下的茶碗碳火、菸蒂檳榔,一如往昔那樣錯落擺著,對剝的橘子在旁,還來不及跟他一起搭上航返回阿拉斯達星的,被遺留在安平的住處。
12月20日上午,阿庚的友人將他生前的出版物集合陳列。(攝影/Homi Ma)
在這個星球、這個島嶼上混跡地下文化圈的人,總是先聞其名而後見其身,在海邊、在山上、在路上,與他那輛20年來有如地標物的黃色塗鴉車子相遇。近15年內的阿庚,常被誤認為原住民,大多數時間他的上衣就是他黑亮的皮膚。2004年,他到了蘭嶼之後,伴隨著他俐落的行船走海與水上水下工夫,和了得的捕飛魚技,關於誤會的誤會越來越不像誤會,反而隨著他的海上故事越來越多,他與部落之間的神話和傳說,也就像將軍身上的徽章越來越多。
阿庚有如傳說,很多事難以印證真實度到底幾分,又因為他總活在炙陽之下沒有秘密,傳說和真實早就合而為一。
關於阿庚那段為蘭嶼乾兒子收屍,因達悟族習俗認為會有惡靈而不願去,後來因此被部落長老收為乾兒子的故事。昨日,好友劉沐在阿庚離開後,完整寫下:
孩子曝屍在海岸,一直擱著,除了成群的蒼蠅,沒人願意處理。孩子的家人及村民都害怕被惡靈附身。阿庚悲傷眐望了許久,心裡暗忖過了今晚若是沒人處理,由他親自動手好了。隔天清晨,他攜著銳利的小刀及一具大塑膠甕,臨至僵硬的屍體旁邊,說了幾句話後,開始動手割肉;一邊割一邊哭,肉片一塊一塊地鋪在甕底,一層肉一層鹽的程序進行著。阿庚向孩子說「乾爸想念你的時候,就拿一塊來吃哦……」他向村民宣告「我把惡靈吃進肚子了」。
 
這個傳說,在阿庚交往歷程深淺不一的朋友們幾乎或多或少聽聞過,這個情節甚至在張恩滿拍攝《馬賽克傳說——能盛興工廠初探》裡被寫入,張恩滿自認她雖然和阿庚不是能夠直接對頻的朋友,但她對能盛興工廠在前幾年如此特別的社群感到好奇,所以把「阿庚傳說」虛置的方式。「能以這種方式側寫他,也是一種緣分了。」張恩滿說。
然而,傳說是這麼地蹦出來的嗎?阿庚不若一般皮相形似的嬉皮,在王庚傳說開始累積成為地下文化網絡裡的巨大引力以前,曾經是這樣的:
認識阿庚將近30年的李國民,透過一起同住於陽明山春生部落的David(孫達夫)那裡認識了阿庚,年方30初頭的阿庚,在天母邊緣地的玄門藝術中心上班,那裡曾是當時千坪佔地的畫廊和餐廳複合空間,David帶著阿庚搬畫和工作。那是天天需要打領帶上班的阿庚,李國民還收藏著他一幅當時阿庚的炭精筆素描。「某天,他一時想通,就不上班了。」
都蘭海邊的阿庚。(攝影/吳牧青)
有著和阿庚看似平行但幾度交會的妙工俊陽,也是先聞其名,1990年代後期,第四臺開始興盛的年代,環球電視臺拍攝正在做「七彩迷魂轎」行動裝置的李俊陽,聽聞製作單位也要拍王庚的專輯,便是第一次聽聞了他。1998年,在三義勝興車站旁的「隔壁鄰舍」第一次遇到了阿庚,當時以鐵雕、木雕媒材擅長的王庚,還有著「流星王子」的稱號,一頭長髮漂浪帥氣。那時的阿庚,穿著手染布的服裝,喝普洱茶,也和許多藝術家的模樣相仿。
在俊陽眼裡,每個人在生命歷程都有些轉變,以他觀察阿庚的幾個重要轉變,剛認識他的「隔壁鄰舍」可以說是很早期就有手工市集聚落概念的地方,外加上阿庚後來有如達摩行腳的「(從三義)下山流浪」和「移居蘭嶼」,成為阿庚最大的轉變契機。他認為阿庚有超乎語言的溝通能力,是阿庚可以不斷吸引新朋友、一起產生磁場的原因。
踩街遊行的阿庚。 (攝影/Rebeca Yu)
本名王庚合的王庚,曾有一陣子的臉書名稱只寫了「虛擬人物」,但那無礙各路新朋友和他在路上相識與歡喜連結,阿庚還是阿庚。他總是咧嘴大方露出那缺損嚴重的門牙群,大口啜飲、用力吸嚼著菁仔和紙菸,臺灣在12年前菸盒上強制加印圖像警示的第一版滿嘴爛牙照片,就是阿庚的嘴巴,他總是大方跟朋友炫耀著那是他的牙齒。阿庚還是阿庚。
「我們是一群浮浪貢,藝文界太高級了,我們不想太靠近。」人稱Homi姐聊起自外於臺灣藝術界的阿庚,有感而發地說。
但阿庚展開流浪生涯的20年,他離形式上的藝術越遠,對藝術界裡所有對天然野性保有熱愛的人們引力卻是越來越大,宛若超距作用。
都蘭海邊的阿庚。(攝影/吳牧青)
Homi回憶她嫁給民謠唱作人達卡鬧,從臺中搬到臺東、都蘭,常常在歡樂有趣的場合都有阿庚。「有一次春吶十週年(2004),Jimi(主辦人)邀請阿庚弄一個時段的演出,結果報阿庚團名進場的大概有100多個,然後那場表演也很嗨,群魔亂舞。表演者最少有4、50個人在臺上,我那時都很怕舞臺會蹋掉。」又或者,不知哪來阿庚牽來一個洋妞,煞有介事宣布他們要結婚,過一小時又開懷宣布:「我離婚了!」
「阿庚很純粹也看透很多,……應該是看透很多,所以越來越純粹。」Homi覺得,慢慢可以回味他的那些殘破詭異的娃娃頭。「對我來講,很多事發生在哪一年一點也不重要,因為那些都真真切切地發生過。」
在這個島嶼上,認阿庚叫「阿爸」的乾女兒乾兒子,據說有1,000多個,從十幾歲到五十歲都有。第一個叫阿庚「阿爸」的是蔡繡如,她回憶2004年在蘭潭跳蚤市場的阿庚:「記得剛遇到他時,他和我說,他在一個山洞住了一個月剛出來,住在裡面的過程生病發燒快瘋了,全身顫抖手指頭抓在土裡抓呀抓……後來他重新整理他和世界的關係,才出的來。」
但這個總是光著上身的傳奇阿庚,身體並不是朋友們認為的那麼硬朗,Homi一直到了最近,才從藝術家黃木各(阿格)那裡知道,快20年前,阿庚有段時間是需要持續打胰島素,後來是靠著草藥調養才慢慢恢復。這段需要常常打針的病痛史,並不為外人所知。
在「灣島音樂祭」被禁止後,他仍帶著友人齊聚九棚海邊擊股和浮潛。(攝影/吳牧青)
與我甚有交情的噪音藝術家陳史帝(Noise Steve),大概是最能理解阿庚生活處事哲學的人,甚至我常常看著史帝就有一種看著阿庚的錯覺。但也因為這樣,史帝並不想在這個當頭去描述什麼,他認為如果以阿庚的想法,現在說什麼都挺多餘的。
和史帝常一同玩音樂的陳奕仲,回憶十幾年前因為弔念阿才(劇場人陳明才)前往都蘭和陳史帝進行實驗音樂演出,阿庚在他們面前揮舞著漂流垃圾製成的大旗。之後我與陳史帝、蔡安智以阿庚的「土跤頂原創唱聲」進行混音創作,然後到各地去遊玩與演出。
「盡情享樂,活在當下。」也是不愛說道理的阿庚常說的話,他和陳史帝從2009年開始準備在2010年夏天的九棚海邊舉辦「灣島音樂祭」,倒數幾天被當地警方制止,但最後並沒有讓依然前來的朋友圈敗興而歸,過了一個愉悅的嬉皮式週末。
阿庚與陳史帝在台上實驗演出。(攝影/陳奕仲)
「他就是一個無法被解釋的個體,他的話語、生活態度、行為都脫離現代現實、很反常,追求自然、愛與溫暖卻又更單純像人且有人性,單純看似簡單卻無人能及,他也並不特別去創作,而是他整個人的全部都像是創作,阿庚的確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陳奕仲認為除了一般人對阿庚「早期鐵雕、中期垃圾、後期集體生活」的評價,阿庚在超脫的生命下,仍藏有渴望親情與愛情的心,而最終應該是高郁宜的能盛興給他了一個家。
蔡繡如說起能盛興工廠的初始,從她和高郁宜在安平貸款分期買下安平的房子開始,接著阿庚帶著一群18到30歲年輕朋友,以一日500元的工資、半工作半生活的節奏住在房子裡慢慢裝修。而阿庚以工頭帶工班的方式,帶著孩子們一起工作,培養他們的技能與自我管理的能力。
「所以像一群人到『海或市集』,規模由小變大,他們和一些嚮往公社生活的青年一直都有很大的影響。我也在思考,從吳中煒的破爛破裂式、阿鍾嘉義跳蚤市集漂流市集、海或市集系統,到阿庚和高郁宜能盛興家庭公社軍團方法,這之間由個人魅力創造出來的環境和影響。」蔡繡如說。
阿庚蔚為地標般的塗鴉車,方向盤上始終繫著他最常用的怪娃娃。(攝影/方曲)
少數對阿庚保持高度好奇和熱愛的學院人物郭昭蘭,認為阿庚的位置「我們談髒污、談前衞,如果忘記他,好像少了什麼。」她覺得細想阿庚的事又恍若灌頂,「站在藝術位置上想要重談阿庚,他留給我們一個極好的問題就是,如何以阿庚的方式重建藝術史?」
我也想到了明年是藝術家洪通的百年冥誕,擁有諸多收藏的臺南美術館並不打算辦展。就林志玲婚禮而棄百年洪通展,就像當代藝術最近暢談的香蕉話題,哭笑不得。
12月20日上午,於殯儀館火化現場。(攝影/Homi Ma)
但在嚴肅的藝術方法論開始談之前,很多事情我還不理解,關於那些阿庚朋友們的不同時空鏡位,哪時他開始多了紋眉和頸側刺青,他常常在曬著太陽做操(阿庚說是「太陽功」)的時候在地上塗抹筆劃的圖騰又到底是什麼?又甚至,我翻著那兩本《阿庚ㄟ咻幹》以漂流木和海邊玩具垃圾所拼貼成文字的圖冊(大部分是注音),在文字之外的幾個美麗垃圾的圖像,又代表的是什麼?
《阿庚ㄟ咻幹》畫冊。(攝影/吳牧青)
我想起十年前阿庚說起:「要我展覽就要在美術館展」,想起那在他超脫人生之餘的藝術願望(也像他仍有愛情的願望轉為公社之愛),又不禁覺得,如果他的後半生選擇走向離正規藝術舞臺越來越遠的人生,那我現在為阿庚進行的身後書寫,不也又墜入關於藝術史各種「死後拉抬」的覆轍呢?
「我覺得阿庚是值得更多人認識的。」Homi以肯定句令我稍感釋懷。
然而,那海邊廢棄物組裝的透明人生,終究如此神秘,消失在幾天前的阿拉斯達黑洞裡。
吳牧青( 111篇 )

藝術新媒體「典藏ARTouch」特約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