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最具知名度的視覺及行為藝術家麥拉蒂.蘇若道默(Melati Suryodarmo)將帶來最新作品《斷片》(Lapse),於9月20、21日在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藍盒子首度在臺演出。這部作品由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與墨爾本藝術中心三館共製,並集結了印尼、臺灣與新加坡的跨國藝術家共同創作。
Melati自2019年開始構思此作,歷經疫情延宕,終於在2023年於新加坡首演,今年巡演至澳洲後,於九月首度登臺。《斷片》的創作靈感源自Melati對「混亂」與「無聲秩序」的長期觀察。她認為,在當代社會中,看似失序的行為,其實隱含著一種未成文卻能運作的共存方式。當舊體系崩解、新秩序尚未成形時,混亂反而成為孕育變革的縫隙,並在其中找到潛在的生機與潛能。

身體即是哲學的容器
Melati Suryodarmo融合了多種身體語彙,她的藝術養成背景極其多元。出生於印尼梭羅的她,自幼在舞蹈環境中成長,對身體的敏銳度來自傳統與現代並行的滋養。其後,她師從日本舞踏大師古川杏子(Anzu Furukawa),奠定身體的內在感知;在德國布倫瑞克造型藝術學院(Braunschweig University of Art)求學期間,又受「行為藝術教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的啟蒙。
這段跨文化的淬煉,讓 Melati 擅長運用長時間身體表演(durational performance)來挑戰感官與意志的極限。她將肉身視為一種概念工具,透過重複性的、近乎儀式性的動作,探討時間流逝與生命哲學。其代表作《奶油之舞》(Exergie-Butter Dance, 2000)便是經典案例。她穿著高跟鞋在奶油上反覆跳舞,滑倒、重摔、再爬起,動作不斷循環,展現出看似荒謬卻充滿毅力的生命韌性。另一部作品《我是我房屋中的鬼魂》(I am a Ghost in My Own House, 2012),則記錄了她徒手研磨數百公斤炭塊的 12 小時長演。在這些挑戰身體極限的創作中,她呈現的不只是物質的消耗,更是精神的提煉與意志的昇華,讓作品超越了單純的表演,成為國際間行為藝術的經典。
《斷片》:混亂中的潛能與無聲秩序
Melati將新作《斷片》的創作靈感歸因於對「混亂」與「無聲秩序」的長期觀察。她透露,「斷片」這個詞其實在2019年就已經出現,但因2020年初的疫情而暫停。這個詞代表了我們每個人內在所擁有的潛力,能夠在思維系統中創造出某種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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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觀察我們日常生活和周遭的現實,包含群體、街道和市場,混亂是如何與人們相互對應。在印尼街頭,交通的車流看似毫無章法,卻自成一種秩序。她曾看見母親懷抱著孩子穿越混亂的車陣,人群會自發性地放慢速度,彼此守護。她認為,這裡沒有被某個人操控的既定結構,而是一種集體的約定。這種不依賴特定系統的特性,也可能成為一種對抗體制的反抗。她總是喜歡透過真實的觀察來創作,並將我們的日常生活視為一段漫長歷史的結果,「沒有什麼是無緣無故的,萬事皆有其根源和長遠的歷史。」她說。
疫情期間的省思,讓Melati更深入地思考生命的價值與社會的意義。她看見人們突然意識到死亡的逼近,對死亡感到焦慮,而整個社會系統也隨之變得混亂。她感嘆道:「我們都曾有過這段經歷,如果你還沒忘記的話——我們往往忘得很快。但我想,我們也一直活在一種逐漸與歷史脫節的實踐規範中。當然,殖民主義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然而,她也點出這份混亂的根源,來自於我們人性中「渴望征服一切」的欲望,總是想變得更強大、更高、更好。
在《斷片》的舞台上,由舞者扮演的「山」便是這個主題最鮮明的符號。這座山是我們當今生活在混亂中的寫照,呈現了我們如何詮釋、理解生命的意義,以及如何與自然相處。在印尼的傳統中,山是神聖的空間,是神靈的居所,人們爬山是為了與神靈相遇、向山的力量致敬,而非征服自然。但如今,在資本主義與殖民經濟的運作下,我們為了利益而操縱與剝削山的自然資源,這種混亂仍在持續,甚至愈演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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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認為,這是一個迫切的機會,讓我們重新學習和審視,如何最好地與我們的周圍環境、與其他人、與自然,甚至與更高的靈性相處。
跨文化的創作旅程:當神話遇上當代
這部作品在戲劇結構上,也稍微帶有對傳統或古典戲劇的反抗。Melati粗略地借用了街道上的情景,但也借用了古代神話中的戲劇結構。她提到在爪哇的寺廟中,人們會看到許多半人半獸的神像,這些圖像自八、九世紀就已存在,如今對許多人來說已變得陌生。然而,它們是人類漫長歷史中,關於信仰、文化與遷徙的重要知識。
Melati指出,我們與祖先的連結究竟流失了多少?這個問題在澳洲、新加坡等多元文化國家都相當敏感,而對有著不同文化與社會政治歷史的臺灣而言,也許也能激發出新的火花。
在材質的選擇上,她同樣貫徹了對現實的深刻反思。舞台上最引人注目的鋁箔紙,是用來包裹山與洞穴,象徵著人類文化不斷侵蝕自然存在的行為。她坦言自己並非環保主義者,但她的生活與此息息相關。我們不斷製造塑膠和鋁箔紙,這些千年萬年都不會腐化的物質,每個人都在為環境作出「貢獻」。她對回收材質抱持著保留態度,因為回收產品有時也會被操縱。因此,她使用這些生活中的日常物件來創作,並非為了環保宣傳,而是呈現我們與其共存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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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印尼的視覺藝術史為例,探討這種矛盾性。荷蘭士兵在殖民時期教印尼人畫下「美麗的荷屬東印度群島」(Mooi Indies),畫中描繪著寧靜的山巒、棕櫚樹與稻田,看似和平的風景,實際上是被荷蘭人剝削的土地。這個充滿矛盾的圖像,讓她對擁有和平環境的夢想產生懷疑。
此外,這座山也從印尼傳統皮影戲(wayang)中獲得啟發。皮影戲總是從山的形象開始和結束,山是生命的起點與終點。在山的形象中,包含了所有萬物,動物、人類、樹木、房屋、水、天空,幾乎是整個宇宙的縮影。對Melati來說,從這些神話中的簡單圖像連結,成為了一段追溯人類與自然、神靈和其他人類之間連結的旅程。
身體、靈魂與觀念的傳遞
儘管創作靈感來自傳統,但Melati的藝術實踐卻是極簡主義與觀念藝術的結合。她在歐洲求學時,受到達達主義和激浪派的影響。然而,她也反思,印尼的傳統儀式與神話故事,何嘗不也充滿著觀念性?花朵的選擇、太陽的方向、物品的擺放、甚至是儀式服裝,都有其特定的意義。她認為,身體與音樂在儀式中的參與,同樣建立在觀念之上。
這次,她雖然沒有親自登台表演,而是將能量轉化到舞者身上。她坦言,與其他人的身體合作並不容易,這是一個挑戰。因為你必須先理解自己的身體,然後才能將能量的精髓傳遞給這些身體。這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真正做到「在他們的身體裡也有我的靈魂」。

《斷片》(Lapse)一字具有疏忽、失誤、斷裂與時間的間隙等意涵。Melati的作品正回應了當今全世界所面臨,前所未有的政經震盪、世代更替與價值觀重組的集體處境。她透過這部作品,將人類歷史的脈絡、神話的隱喻、環境的現狀與身體的哲學層層交織,重新審視我們身處的混亂世界,並在其中尋找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身靈性共存的哲學。

藝術研究與書寫者。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與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以及文化環境。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