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藝術市場有所留意的人必然會發現,近幾年來因中國買家踴躍進場,鎏金銅佛的市場熱鬧滾滾,即使在市場盤整期開始,當其他項目皆偃旗息鼓之際,仍一枝獨秀屢開紅盤,成交價高者可從港幣/人民幣數千萬元到上億元,從明清宮廷造像一路賣到西藏和喜馬拉雅藝術風格的造像,或說此一市場現象是基於宗教信仰之故,但去年(2015)便見到即使是工藝最精細的明代永樂宮廷造像,也因高昂的估價而鎩羽而歸,可見之前鎏金銅佛市場熾熱的真正原因更多是出於佛像有相當的數量,而給予了投機者炒作的空間。
當佛像價格大幅飆漲之際,一位具有宗教信仰的古董商便曾對筆者感嘆道,現在佛像貴成這樣、連想買一尊來拜都沒有辦法而徒呼負負。筆者明白古董商所要表達的重點,但心中卻也浮現另一個聲音,那就是如果對佛教史有所了解的話,其實會知道最初的原始佛法/宇宙真理是沒有形象的,是不拜偶像的,自然也沒有儀軌及其衍生出的種種法器,而真正深入佛法則會明瞭佛法對於物質與名相並不執著,執著之只是令人徒增煩惱,學習佛法的重點在於面對自己的內心、去學習宇宙真理並在日常生活中加以實踐。後世衍生出種種形象、造像,目的也是為了傳法,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後人便漸漸忘記了如此初衷與佛法所從出之宇宙自然此一實相本身,反而將重心放在諸種表相和名相上,在愈鑽愈深愈細之後脫不了身、甚至只落在名利權位等更不相干的層面上,完全失去了佛像流傳至今所蘊含的重要意義與價值。
佛像是佛法的表徵,包含佛教文物在內的中國藝術則是中國文化的表徵,佛像在今日只淪落為炒作獲利的工具和雕塑藝術的擺件,而未能發揮其傳布佛法之角色與任務的現象,只不過是我們今日面對中國藝術卻未能進入其根源母體──中國文化本身一個具體而微的例子。《中庸》第一章中便說:「道者也,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宇宙真理/道是無所不在的,包括人在內的萬物就在道之中,道是遍滿萬物的體內與體外,如同魚生活在水之中一樣,是不能片刻離開的,只要能離開的就不是道/宇宙真理。中國藝術和中國文化就如同萬物與道、魚和水的關係一樣,當我們無法進入中國文化之中、無法從生活的實踐中去深刻體會其內涵,而只將中國藝術如同水裡撈起的魚一般單獨看待時,它的靈魂與生命便消逝了,對它再多的剖析研究、在其上建構出再多的知識宮殿,也已經是兩回事了。
不知是否是基於將中國古代書畫瓷器工藝品看作是歷史文物的緣故,所以歷史成為我們面對中國古代藝術的主要、甚至唯一的角度,然而中國自古以來文史哲不分家,在筆者看來,中國藝術史扮演的角色是為中國古代藝術鋪墊出一個舞台場景,而真正在舞台上演出的靈魂人物,那非體現在中國藝術美感之上、傳達中國文化精神與靈魂的中國古典思想與文學莫屬了,而那也正是最為感動歷朝歷代、海內海外人心的部分,有了精神與靈魂,中國古代書畫瓷器工藝品也才能真正活過來,所以我們如何能偏廢呢。
曾經有位在藝術院校任教、同時也是當代藝術家朋友問過筆者說,中國古代藝術要如何回應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哉問,曾經為之語塞的筆者現在可以回答了,中國古代書畫瓷器工藝品雖是中國古代文化的遺產,是屬於過去的東西,但其所從出並蘊含的中國文化精神與靈魂、也就是遍布中國經典之中的宇宙真理卻是超越時空、亙古常新的,所以我們如何只發展中國藝術史而不重視奠基於中國思想和文學的中國美學呢?
歷史看似客觀可以依靠,然而一旦不滿足於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的平淡篤實態度,史料必然的不完備,便給予了人聰明巧智操弄的空間,成為了一種詮釋學,基於各自立場或為不同目的而人言言殊。即使研究者力求客觀,但在選擇研究題材和方法時便已經受到自身文化的限制。再者,優秀學者通常想在國際學術舞台上占有一席地位而順應著國際研究潮流方向,像是相當流行的全球化議題便是箇中一例,然而,筆者在中研院擔任研究員的朋友基於自己研究中國語言學的經驗與觀察則提醒道,全球化的角度其實並無法解決在地問題。
反倒是看似相當不客觀的奠基於中國思想與文學的美學,卻因其直接闡述或間接蘊含得自宇宙自然的儒釋道、甚至陰陽五行的真理與智慧,且至今仍有超越人的主觀而客觀存在的宇宙自然可以驗證比對,也是千古以來歷朝歷代覺悟智慧者和思想文學家們參悟感通的對象,反而更加真實可靠,並對現今的我們更具影響力。如果我們想要真正認識中國藝術,必須要回歸到它的真正精神,也就是中國思想文學所承載的宇宙自然真理,並且要真正的身體力行才有可能掌握住箇中精髓。
當我們以中國古代藝術為索引,經由身體力行進入中國文化的過程之中,中國古代藝術也才有辦法以開闊無比的天地為舞台,重新喚回它活潑潑的生命,而不再禁錮於它的表徵角色,如此,中國古代藝術才會和我們自己的生命發生深刻的關聯,我們也才能從中國藝術發掘出無窮盡的樂趣,何不就讓我們從中國藝術的物質層面和浮面知識跳脫著手,回到它文化的母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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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又嘉( 56篇 )追蹤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