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化生命中的失去為藝術 與蘇菲.卡爾相遇在舊金山

化生命中的失去為藝術 與蘇菲.卡爾相遇在舊金山

我雖稱不上卡爾(Sophie Calle)迷,但2003年於巴黎龐畢度中心(Centre Georges-Po…
我雖稱不上卡爾(Sophie Calle)迷,但2003年於巴黎龐畢度中心(Centre Georges-Pompidou)參觀其個展「你看見我嗎」(M’AS-TU VUE),受到她以自訂的遊戲規則創作一系列親身經歷或自傳性敘事的作品觸動,便開始追蹤她的展出。此次由好友喬安諾(Evelyne Jouanno)所創立的「Ars Citizen」組織與舊金山梅森堡藝術文化中心(Fort Mason Center for Arts and Culture)合作,舉辦卡爾近年最大規模的個展「Missing」廣泛地呈現其藝術世界。《哈榭爾.莫妮克》(Rachel Monique)、《好好照顧自己》(Take care of yourself)、《看海》(Voir la mer)和《最後影像》(The Last Image)可謂她過去十年最具代表性的四件作品,通過文字、照片、錄像和裝置,以精妙、動人或甚至挑釁的手法,揭示長期以來平行發展的兩條主線: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經歷。此次在柏克萊美術館(Berkeley Art Museum)觀看她以拍影片為誘餌,與愛慕男人駕車橫跨美國並在拉斯維加斯結婚的電影《昨晚沒做愛》(No Sex Last Night)以及一部追溯其生命軌跡的紀錄片,目睹她以一口濃厚法語腔的英語,機智幽默、帶點狡黠的應答,征服座無虛席的美國觀眾之魅力風采,同時旁觀她布展時參與細節、拿刷子油漆的一絲不苟。專訪完卡爾返回巴黎撰寫文章時,腦子仍是她俏皮、天真、桀驁不遜等千姿百態,以及她在不同場合與不同對象的對談聲音,這一切和她在作品、在電影裡的文字敘事,全都攪混在一起。
卡爾(Sophie Calle)的《好好照顧自己》於舊金山「Missing」展覽現場。(攝影/Fort Mason Center for Arts & Culture/JKA Photography)
將生命片段提煉轉化為藝術作品
卡爾擅長將生命片段提煉轉化為藝術作品。其生命軌跡在作品裡一直有跡可循,也常在訪談提到從小離異的父母、童年時光、年輕時浪跡天涯、參加左翼社會運動等。此次配合舊金山展覽舉辦的數場電影放映和講座活動,則揭露了她40年來與舊金山之間鮮為人知的千絲萬縷。事實上,卡爾的藝術生命始於加州,位於舊金山北部的波里納斯(Bolinas)小鎮是1970年代末卡爾在世界各地漂泊七年、返回法國前最後的落腳處。她對波里納斯墓園的墓碑只寫著「父親」、「母親」等親屬稱呼充滿好奇,並拍了一組照片決定嘗試從事攝影。
返回巴黎後,她創作了一系列與其說是「作品」,不如說是對未來茫然、用來消磨時間的「遊戲」:邀請陌生人和朋友如工廠三班制般輪流睡在她床上,並問他們各式各樣的私人問題,每小時記錄其睡姿模樣(《睡覺者》The Sleepers);也在巴黎街頭隨機跟拍陌生人,通過他人的行走路線重新認識自己睽違多年的城市;甚至跟蹤一名男子到了威尼斯(《威尼斯跟蹤》Suite Vnitienne)!她「偷窺癖」的行徑還包括到威尼斯一家旅館擔任清潔婦,用照片和文字記錄房客的私人物品、生存痕跡,並寫下自己的感覺(《旅館》The Hotel)。參加《睡覺者》計畫其中一名陌生女子的丈夫則恰巧是位藝評人,隨即邀請卡爾參加巴黎市立現代美術館(Muse d’Art Moderne de la Ville de Paris)的年輕藝術家雙年展,她多次公開表示:「從某方面來說,是他替我決定了我是藝術家!」
感情受挫、親人逝去成了創作最原始的衝動
早期她因這些刺探他人隱私、觸犯道德底線的作品快速崛起藝壇。從最初所採取的文字加攝影的視覺形式,主要模仿自父親(註)收藏美國攝影師麥克斯(Duane Michals)的作品風格。然而這些平實無奇的照片,搭配上口吻冷靜疏離、敘事充滿戲劇張力、時而夾雜自我調侃或黑色幽默的精簡文字,總能引人會心一笑,直探內心深處。這也是為何她的作品、文字儘管都陳列於牆面,卻總能吸引人駐足閱讀。
這次展覽主題「Missing」,有失去、得不到、錯過、思念等不同涵義,是貫穿她長期創作的核心主題。感情受挫、親人逝去、面對生命的困惑和孤獨,每每成了她創作最原始的衝動。在閒置多年小教堂展出的《哈榭爾.莫妮克》,是她以2006年過世的母親之名,環繞著拍攝母親臨終彌留之際的影片,搭配關於母親或死亡的照片和物件。卡爾24小時將鏡頭對準母親的這部影片,令我想起王兵的《方綉英》,兩者皆顛覆了傳統對逝者的種種禁忌,不過卡爾是為了捕捉母親離世的剎那、避免錯過最後的遺言。展中還包括代表母親、依她命名的長頸鹿標本從高處俾倪眾生;所有窗戶的花邊窗簾上繡著母親最後說的「別擔心」中的「擔心」字樣;節選自母親留下的16本日記中的字句;她回憶母親說過的話;墓地、墓碑的照片等。卡爾從各角度切入呈現母親的性格,通過一再召喚內心的焦慮,從而與悲傷拉開距離並獲得解脫;從最初在東京宮(Palais de Tokyo)展覽時對母親的思念,逐漸擴大到對死亡、消逝、悲傷的思索、頌讚或嘲諷。
第一次與最後一次
《看海》是關於伊斯坦堡一群從未見過大海的人第一次看海的故事。作品以低調內斂的方式呈現:約五分鐘的影片無隻字片語、只有浪濤拍岸的聲音,僅將鏡頭聚焦其背影,等待他們轉身面對鏡頭。卡爾讓他們把自己看海初體驗的私密感受留給自己;儘管從背影肩膀的抽搐或擦拭眼淚的動作中,可以猜測他們的激動和感動。這件本身充滿詩意、散發龐大情緒張力的作品,在緊臨海濱、從窗戶即可看到海、聽到浪濤拍岸的前消防站展出,益發扣人心弦。另一個房間裡展示了《最後影像》,由13件照片和文字組成敘事,透過因疾病、意外等各種原因失明的人,描述記憶中看到的最後景象。他們的描述赤裸直白,其中的記憶令人不寒而慄,不勝唏噓。
化生命中的失去為藝術 與蘇菲.卡爾相遇在舊金山
化劣勢為優勢
《好好照顧自己》2007年於威尼斯雙年展法國館首次展出後,十年來不斷至各國巡迴,此次在舊金山則是第21次展出。其創作動機來自卡爾收到情人的分手信,雖然感情曲折坎坷,然而其獨特的直覺和敏感,使她能夠通過藝術和這些痛苦時刻拉開距離,從遠處去審視並轉化為作品、走出情傷。早在1984年,她與藝術家雷斯(Martial Raysse)戀情逝去後,卡爾便把這段痛苦經歷化為著名作品《極度疼痛》(Exquisite Pain),通過不斷重複向他人敘述這段遭背叛的痛苦經歷,從鉅細靡遺、淚流滿面逐漸變得簡短平淡,同時傾聽對方的痛苦往事,最終獲得療癒和解脫。這次她在柏林旅行,則收到男友寄來的電郵,迂迴複雜的分手信最後以「好好照顧自己」為結語。而此次她則邀請107位女性,根據各自的專業和才能解讀這封信,其中包括婚姻家庭諮詢師、律師、獵頭顧問到數學家、哲學家、情報人員等。
卡爾Sophie Calle│好好照顧自己Take care of yourself(局部) 錄像、屏幕、彩色印刷 © Sophie Calle / ADAGP, Paris & ARS, New York, 2017 Courtesy Paula Cooper Gallery, Fraenkel Gallery and Galerie Perrotin
卡爾向來重文字甚於圖像,對字句不斷推敲斟酌。如果說她過去曾數次將圖像的生產交給他人,這次卻首度讓文字假手他人。而威尼斯法國館的框架亦讓她首次走出「文字+圖像」的形式,將詮釋者擴大到演員、舞者、歌手、小丑、射擊手。該展一半內容是表演,非書面文字,照片或影片中的人則手持分手信,用閱讀、朗誦、歌舞等不同方式,對信的內容、男人的性格、兩人的關係不斷剝絲抽繭,直到信完全喪失了私密性和情感殺傷力。
說自己生命的故事,也說別人的故事
首先想請你談談自己的創作風格,比方說自傳性敘事。
我一半的計畫來自個人的生命遭遇, 但另一部分作品,如《看海》、《最後影像》等,都不具自傳性質,很多時候是為參加某項展覽而構思。我一直是這兩條線同時進行,穿梭來回於兩者之間,也從不問為什麼。當我
有幸找到一個創作點子時,會立刻著手進行。
有人將你高調展示自己的私領域,視為臉書、Instagram等社交媒體的先驅,你怎麼看待?
我不覺得自己揭露了什麼,我是將確實發生過的事情進行編排剪輯。事實是素材,但不是目的,我的目的不在講述生命,我感興趣的是將這些選擇公開的生活片段做成作品、展示。
當涉及生命經歷時,主題經常是關於失去、失戀、死亡,如這次展覽名稱所揭示?
使用生命片段是我做為藝術家的工作,也有善用這些素材、轉換成藝術的專業能力。我說自己生命的故事,也說別人的故事。我所做的,是拉開距離、玩弄它,或許是為了讓自己不那麼悲傷。這些通常都是在我不如意時,這時我會嘗試拉開距離、退一步審視,如果我正沐浴愛河,會去海灘、參加派對,盡情享受,不需要拉開距離。
卡爾(Sophie Calle)的作品局部《哈榭爾.莫妮克:無法捕捉死亡》(Rachel Monique)© Sophie Calle / Adagp, Paris & ARS, New York, 2017, Courtesy Paula Cooper Gallery, Fraenkel Gallery and Galerie Perrotin
文字+照片成了一種紋身
文字+照片的創作形式如何產生呢?
我在1979年第一件作品就已經結合文字和照片。或許我自認拍照不特別高明,也不是卓越的作家,必須圖像文字兩者兼具;也或許是我父親家裡有麥克斯在照片上書寫文字的作品觸動了我。因父親的緣故,我一直受到視覺世界、牆面、圖像吸引,教育背景也使我一直親近文學。因而,作品能透過圖文並置的方式自然形成。奇怪的是,這之後卻成了一種紋身,成為我的風格,甚至難以擺脫。
你有試圖走出這個風格嗎?
我有時納悶自己是否掉進了風格的陷阱。某些計畫我有圖像,但沒有文字,就會一直找文字, 例如《未完成》這件計畫,人到提款機提錢的影像,我花了16年拼命地找文字,自問為什麼光圖像還不夠? 或許是因為文字+圖像已成為我的風格,也可能自己都痲痹、癱瘓了。
但在《看海》中並沒有文字?
是的,這是我第一件「沈默」的作品。我認為如果請他們描述看到的景象,可能會很美、很壯闊之類。他們第一次看海的激動和複雜心情,不需要言語。沈默中的眼神和表情比言語更加生動。另外,我在《好好照顧自己》中第一次「失去」(perdu)文字!我把這封信完全交給其他女性去詮釋,不做出任何論斷,也沒有任何修改或刪減;我唯一的介入是詮釋者的數量。
卡爾(Sophie Calle)《看海》於舊金山「MISSING」展覽現場 。(攝影/Fort Mason Center for Arts & Culture/JKA Photography)
重要的是想法和文字
我很好奇你使用「失去」這個字?
沒錯,因為文字非出自我之手。一般而言,照片對我來說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想法和文字,我先前的文字從未假手他人。相反地,我不在意使用他人的照片,例如當我讓偵探跟蹤我時,照片是他拍的;《盲者》(Les Aveugles)這件作品則是別人給我的照片。在《好好照顧自己》中,或許因為文字不是我寫的,我覺得應該對照片負起責任, 潛意識裡出於一種防衛心態,而這次的照片則比以往都美。
你文字中特有的疏離、中性的調性是如何形成的?
我試圖讓我的語言盡可能冰冷、精簡,但這不意味我無感,而是知道不能過分彰顯自己的情感,必須留給觀眾自由感受。 其次,這些故事都是陳列在牆上讓人站著讀的,因而必須簡短扼要。或許從文學上來說,我對精簡風格較感興趣。一般說來,當我寫一則故事時,一開始篇幅都很長,之後不斷縮短、再縮短,直到不知道還有哪個字可以拿掉為止。只要還能拿掉一個字,我就拿掉。
這次展覽都是舊作,你如何因應展地做出不同的詮釋?比方說關於母親這件作品?第一次在東京宮展我看過,跟這次感覺完全不同。舊金山這座小教堂,儘管不再舉行彌撒或聖禮,仍有濃厚的神聖氛圍,你怎麼運用這次的空間?
像《哈榭爾.莫妮克》這樣的計畫不能在白盒子空間展出,會喪失神秘感。在東京宮廢墟般的地下室、紐約第五大道的教堂或是這次閒置多年的小教堂,則必須配合空間的條件。這次我加了一些東西,但更多是拿掉許多東西。我的選擇不一定基於藝術上的考量,經常配合實際操作上的需要。比方說,這兒不能釘釘子,所以牆上什麼都不能掛,教堂的空間也很小,這都是遊戲的一部分。
這次主題似乎擴大了,不純粹是關於母親或母女關係,而是對死亡的普遍思考?
死亡對我本來就是一個普世的問題。記得首次展出這件作品,很多人看影片時都哭了。當我在紐約墓園做《秘密》(Secrets)時,很多人來跟我述說他們的秘密,可能是二、三十年前發生的事,邊說邊哭。我納悶自己究竟是誰,在那兒幹嘛?是藝術家、精神分析師、牧師、諮詢師?我的角色和位置變得詭異。有人很感動,事後一直跟我道謝;有些人我只是安靜傾聽,有的我覺得必須說些話回應─一切都很自然。或許我以後會發展成探索懺悔、秘密的計畫。有時候作品的想法就是這樣形成的,一件作品可能激發出另一件作品,最後也可能放棄。
這次展覽加入了母親的日記,某些段落裝框掛在牆上。你曾於2012年亞維儂藝術節(Festival d’Avignon)公開朗讀這16本日記,並且和觀眾同時發現日記的內容。這次則譯成英文,由美國女性朗讀,請談談這次怎麼運用這個材料?
在亞維儂,文本是關鍵,現場表演構成了展覽的核心,對我來說也是一場發現之旅。因為是一項計畫,這幫助了我讀這些日記,因為一旦確立了遊戲規則,我就必須去遵守並完成,甚至迫使我違反自己的本性、意願或是遲疑。某些天我簡直念不下去,因為哭的太厲害,另外一些日子,她寫得實在乏味,又有些日子很精彩……。這次在舊金山,日記不過是眾多元素中的其中一個;翻譯成英文,則是為了美國觀眾能了解內容。
你節選母親日記字句中,可看到她過世前20年就已談到自己的死亡。你對死亡的迷戀是否受到母親的影響?
肯定是,當我還小時,蒙帕納斯墓園(Cimetire du Montparnasse)是我們散步的地方。我的金魚死掉時,我們會舉行隆重喪禮,有音樂、致詞等,我想這是她送給我的禮物。但我工作上更多的影響來自我父親,因為他是當代藝術收藏家,我開始做藝術家是因為我看到父親家牆上的東西,我想模仿以誘惑(sduire)他、討他歡心。
你的生活充滿儀式感,創作遵守明確的遊戲規則,這也是承襲自母親?
我母親玩興很強,我們凡事都可以當成一場遊戲。其實人都喜歡玩遊戲,否則為什麼陌生人會接受到我床上睡覺,回答問題?
紀錄片中你試著躺進棺材,並且在波里納斯買了一塊墓地。想請問你對死的態度?這是否在預備自己的死亡?是否會把自己的死做成作品?
隨著年歲增長,周遭很多人都逐漸凋零,自然會想到死亡。這也是一場遊戲,不知道何時會用什麼形式、是否會成為作品。例如我拍母親是希望當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會在場,如果她有遺言要對我說,我想知道是什麼。我希望捕捉死亡那一瞬間,但事實上她死後11分鐘後,我才意識到她已離去。
那11分鐘就像是一處無人之境。很多時候,事情是自然發生的,並不是預先決定的。例如《好好照顧自己》中找女性朋友讀這封信,是因為我看不懂這封分手信到底有沒有轉圜餘地,然而當她開始說起對這封信的看法,看著她閱讀時的照片,便立即看到其中的藝術潛能。《好好照顧自己》只花了我兩、三天時間,是我醞釀最快的作品。我既興奮又害怕,擔心萬一他回頭了怎麼辦?我畢竟還是愛他,然而他若回到我身邊,我如何能繼續做一件被人拋棄的作品?
最初動機並不是出於治療情傷?
不是,我只是想看懂這封信,但很快變成藝術。不過,即便一開始是為了釐清自己的狀態,我感興趣的仍是作品本身。拍我母親出發點是希望她離開人間時我能看到,而母親總希望成為焦點,對我從不把她做為作品題材非常憤怒;當她在床上看到我架設攝影機時,說了聲「終於!」這件作品最終也產生了治療效果。因為製成影片、到處展覽、不斷談論到她,她幾乎像還活著,一直存在我的生命裡,而不是一個逐漸消逝的影子。
註 卡爾的父親(Robert Calle)是腫瘤專家,曾任居里研究所(Curie Institute)所長,且以收藏當代藝術知名,退休後擔任法國南部城市尼姆美術館(Carrd’Art)館長。
余小蕙( 36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