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ophoto」譯成中文即「汽車攝影」,可能很多人看到這麼直白的展題時,腦海聯想到的首先會是超跑車展美女或每週一次的超市大採買等這般世俗的民生場景,對於汽車與攝影兩者關係激起不了多大的期待。然而,繼30年前的「向法拉利致敬」(Hommage Ferrari)一展後,「汽車攝影」是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La Fondation Cartier pour l’Art Contemporain)歷經閉館數月整修後所推出的主題攝影展,此展密集細緻地展出約百位藝術家近500幀攝影作品。如此大規模討論汽車與攝影的關係的展覽是前所未有的,全景式且流動的觀展場布,足以立即擊中審美視神經。視線透過一幀幀矩形的汽車擋風玻璃窗景,駕上延伸至天際的綿長柏油路展開旅程,一路引領我們回顧汽車與照相機這兩項發明是如何反映時代、如何改造城市景觀、如何見證流動的時空。
Luciano Rigolini│Tribute to Giorgio de Chirico Duratrans in lightbox 124×154 cm
Collection of the artist
2017
©Luciano Rigolini (appropriation – unknown photographer, 1958) 圖|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
兩位熱愛汽車與攝影的法國策展人巴哈勒(Xavier Barral)和塞克利耶(Philippe Sclier)早在許多年前就和卡地亞藝術基金會表達想做這個展覽,經歷數年的耐心與熱情才完成此次展覽。在如今更是一個將攝影與汽車全面連結起來的時代,這兩項技術已將每個人的人生旅程變成藝術之旅。根據2016年的《人類大事紀》標示:現今地球上有13億輛自駕汽車,平均每六個人擁有一輛車;另一方面,現在更是人手一台鏡頭隨時隨地拍攝分享日常。因而汽車讓每個人都可以在空間和時間中自主移動,無處不在,而相機則允許我們記錄個人在時空中的存在,照相機和汽車這兩項重大發明,於19世紀末工業革命期間加速發展後,便開始徹底顛覆人與環境的關係。一個多世紀以來,不僅成為我們生活上的依賴、促進民主與進步的時代,藝術家們更使用汽車與照相機這兩個工具創造一段段奇異美麗的旅程,為汽車工業歷史上的社會和環境轉折點留影,以無限自由的移動與角度牽引出新的、現代化的視角,以詩意的速度與影像,形塑與記錄社會景觀。
法國社會學家、哲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說:「行駛,是在經歷一個壯觀的失憶形式。一切都在眼前發現,一切也在眼後消去。」(註)然而攝影則是能定位時空、凝結位移且將痕跡留下的記憶技術,化轉瞬為不朽。在失憶與記憶兩造之間,有著無限的創造潛力。
拉提格Jacques Henri Lartigue│Une Delage au Grand Prix de l’Automobile Club de France Gelatin silver print 30×40 cm
1912.06.26 © Ministère de la Culture – France/AAJHL 圖|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
一個世紀以前,最早一批攝影師試圖以照相機拍攝行駛中的汽車,其中有法國的拉提格(Jacques Henri Lartigue)和雷(Man Ray)。展場中的藍色房間裡,我們從一張因速度導致光學扭曲的照片開始,探討攝影與汽車間的第一個共同特性:速度。這張照片中模糊的車身、變形的輪胎甚至有一半跑出取景框外,可以說是一張「失敗」的照片。這是拉提格1912年在迪耶普賽車(Circuit de Dieppe)用大型相機所拍攝的,一開始他自己也認定這是張失敗的照片,但30年後他也重新表示這個失誤是自然的結果,並且非常值得保留,因為可能幾年後會在這張照片中重新找到當初要的感覺。拉提格這種把攝影失誤說成像奇蹟一般的禮讚,與19世紀的意外預示了20世紀「一切皆有可能」的美感非常相似。
看完100年前的攝影家們如何克服失速問題的經典照片後,走出藍色房間,接著是一系列以汽車為攝影對象的照片「Auto-Portrait」。此處玩了一下法文「自畫像」的雙關語,在這裡指的是汽車(Auto)肖像(Portrait)。首先是美籍日裔攝影師石元泰博(Yasuhiro Ishimoto)於1948到1952年之間在芝加哥拍攝的停車系列「Chicago (car in snow)」。這段期間是美國汽車設計的全盛時期,石元泰博拍攝白皚的雪覆蓋著的美麗車身,高級名車雪佛蘭(Chevrolets)與別克(Buick)的流線線條映襯在車身後陰沈的芝加哥街道上,只有車子們安靜高貴地在門外等候。而奧地利攝影家佛克斯(Bernhard Fuchs)在自行車之旅中拍攝的系列「AUTOS」,停放在路邊的車子們也是像是沒有車主似的,呈現著一種靜靜的、孤獨神秘的時刻。
戈麥斯 Óscar Fernando Gómez│Windows series Slide show Courtesy Martin Parr Studio, Bristol 2009 © Óscar Fernando Gómez 圖|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
其實首先,也是一直以來,汽車代表的是慾望與自我實現,是社會地位升級的象徵。展覽中有一組很有趣的照片,來自專門收集保存中國底片的法國人蘇文(Thomas Sauvin)的收藏,這組照片乘載著1950年代毛澤東領導共產社會裡的中國老百姓之記憶。在那個大家都騎腳踏車的年代,照張相和買部車一樣,都是件夢幻奢華的事,當年每一對新婚夫妻都要穿著筆挺的制服,到照相館裡用紙箱糊成的大轎車後頭,很拘謹地擺好姿勢後,為新婚生活留下一張鍍上閃亮發光的氣派大車紀念照。還記得上個世紀的美國夢,人人夢想著更好更富裕的物質生活,從法國攝影家莫妮耶(Sylvie Meunier)和杜爾博夫(Patrick Tourneboeuf)兩人共同收集的系列照片「American Dream」,看到畫面中美國家庭合照的汽車一輛比一輛巨大,小孩子們也知道手要握住玩具車的方向盤擺出大氣的姿勢,連家族墳墓的照片裡也不忘這部讓整個家族體面的愛車成員。不論是經濟自由的美國,還是共產制度下的中國,這系列照片考察了汽車在一個家庭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美好生活的信仰。
很感人的,是一個從駕駛座望出副座車窗的日常場景系列,這個叫做「Windows」的系列照片,是現年46歲的墨西哥人戈麥斯(Oscar Fernando Gmez)為記錄他生活的地區所拍的。他的主業並不是攝影藝術家,更沒有學過攝影,他是位計程車司機,一整天開著計程車在新萊昂州(Nuevo Len)繞,買了一台相機後,從此便以照相為樂。有一天開車的時候,看到一位拖著獨輪車載滿工業廢料的男人,那模樣讓戈麥斯想到自己曾經流落街頭的時光。當他開車經過男人旁邊時發現男人停下來非常仔細地梳理頭髮,便問男人是否能拍他,戈麥斯拍下這男人的照片是想要聲明:即使找不到工作、一無所有的人,仍然要保有他們僅有的尊嚴。戈麥斯每天從他的計程車窗口拍照,是想要準備給他即將出生的女兒看看爸爸工作的時候都看到些什麼東西,雖然後來女兒在出生的時候便死去,戈麥斯仍繼續拍照,拍下一路上看到的工人、窮人、牛隻、廢棄物等貧困生活的景象。對他而言,累積這些影像可以擴大一個現實,這些辛苦的人往往都是最值得尊重的人—他們需要一個機會。
戈麥斯 Óscar Fernando Gómez│Windows series Slide show Courtesy Martin Parr Studio, Bristol 2009 © Óscar Fernando Gómez 圖|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
往展場地下一樓,進入像腸胃一樣的汽車內部構造,像是有生命一樣,汽車攝影也有隱私感傷的一面。德國攝影家邁斯馬(Arwed Messmer)翻拍德國秘密警察機構的「史塔西檔案」(Archives de la Stasi)照片系列,讓人非常震撼。照片中的人蜷著身子塞在後車廂中,原來在冷戰期間,這些汽車背負著帶全家逃離東德的使命;然而當行動失敗,全車的逃脫者被抓到後,卻還必須配合警察,塞回後車廂重現他們逃亡的現場,被拍攝刊登在報紙上示眾羞辱。
儘管展覽最後的氣氛是低迷、令人深思,但整趟時而溫馨自然、時而悲傷咆哮的觀展之旅感染力非常大,「汽車攝影」這個展覽開放且連貫的立意,成功地讓我們從此看待汽車的眼光更不同了。而且,這看展的一路上並沒有人問:「到了沒?到了沒?」。
Ray K.Metzker│Washington, DC Gelatin silver print 20×25.5 cm 1964 © Estate Ray K. Metzker Courtesy Les Douches la Galerie, Paris/Laurence Miller Gallery, New York 圖|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
註 法文原文「Rouler est une forme spectaculaire d’amnsie. Tout dcouvrir, tout effacer」,出自Jean Baudrillard, Amrique, Grasset, Paris, 1986, p. 15
汽車攝影Autophoto
展期 04.20-09.24
展地 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
Malick Sidibé│Taximan avec voiture Gelatin silver print 1970 40×30 cm
©Malick Sidibé
Courtesy Galerie Magnin-A, Paris 圖|巴黎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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