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素流芳──周顥和他的藝術

周顥字晉瞻，一作峻瞻，號雪樵，又號芷岩，別署芷岩山人、紫岩、芷岩樵叟、芷叟、芷岩道人、芷道人、髯癡，人呼為周髯。考周顥傳世作品真跡，凡署名均作「顥」，無論款識、印章，絕不見「灝」字。諸本《竹人錄》、錢大昕《潛研堂文集》與封導源《馬陸志》中均作「顥」字。嘉慶以來的方志及文人筆記、題跋中，常將周顥之「顥」寫作「灝」，「顥」、「灝」二字字意迥異，當是音近之訛，後人想當然爾。「芷岩」是周顥使用最多、最著名的別號，署款時有「芷岩」、「芷嵒」、「芷」三種寫法。畫作上大多用繁體的「」字，偶用「嵒」字，多見於早年或晚年；印章邊款中亦見用「喦」字；刻件則大多作簡筆的「岩」。偶見鈐印及署款作「之岩」，但絕無寫作「芝岩」的署款，所知凡署「芝岩」款的畫作與刻件，均為贗品。錢大昕《周山人傳》記周顥乾隆三十八年（1773）卒，年八十有九，《嘉定三藝人傳》也說周顥「卒年八十有九」，推其生年當康熙二十四年（1685），應該是很可靠的。周顥的詳細里籍，一般都說是嘉定南翔人，但嘉慶《南翔鎮志》不載，其傳見於《馬陸鎮志》，云周顥「居窯里」。

周顥享有高壽，直至晚年也保有異乎常人的健全體魄。其作品所知紀年最早的繪畫有康熙五十九年（1720）的〈溪山行旅圖〉，竹刻有雍正八年（1730）的〈溪山漁隱圖竹筆筒〉（註1）。最晚的繪畫有南京博物院所藏乾隆三十七年（1772）之〈山水人物圖冊〉和台北黃氏翦淞閣所藏〈墨竹圖軸〉，竹刻則有台北故宮所藏〈溪雲山閣圖竹筆筒〉，均為去世前一兩年的作品。可見周顥不僅年屆高壽，而且至老創作不輟，藝術生命十分長久。書畫家年屆耄耋尚猶勤於筆耕的例子比較多見，作為雕刻藝術家在高齡還堅持創作的卻非常少有，這不能不歸因於作者強健的體魄。

對周顥的身分，歷來定位為隱士，即不仕之高士。錢大昕為之作傳，稱「山人」；封導源撰《馬陸鎮志》，稱「隱逸」；程祖慶輯《練川名人畫像》，稱「處士」，皆為此義。據學者研究，與周顥交遊者多學者、文士、畫家、竹人、印人，均一時之英彥。（註2）其晚年，更與程景陶、浦方山、周心友、陸聲宏、陸志先、侯緒皇、金應鑾、張擔伯等邑中耆老結「尚齒會」，詩酒相酬。

長期以來，周顥的畫名為刻竹名所掩，以致今人往往以為周顥只是擅長繪畫的竹人，而非精於竹刻的畫家，這是有失歷史公允的。有關周顥的文獻記載，包括錢大昕《周山人傳》、王鳴韶《嘉定三藝人傳》、金元鈺《竹人錄》、程祖慶《練川名人畫像》等在內，表述周顥身分時都將其定位為畫家兼竹人。張錫爵〈周晉瞻制山水竹筆斗歌〉云「時惟未岩與南華，胸羅卷軸氣溫厚。髯雖英妙資，詎能出其右」，可見周顥早年繪事水準實在里中文人畫名家王敬銘、張鵬翀之上。作為畫家，周顥當之無愧可稱全能。錢大昕稱其「仿古賢山水人物皆精妙，尤好畫竹」，王鳴韶說他「山水人物花卉俱佳，而尤長於竹」，「各體具備」，都指出周顥繪畫題材十分廣泛。顯然，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周顥屬於專業型的畫人，而非偶爾墨戲遣興的票友。他的山水畫，師法宋元而運以己意，全景山水多擬王蒙，簡筆小景多仿倪瓚。他愛畫人物於山水之中，且非寥寥數筆之點景小人，而是衣冠容貌俱細，姿態動作栩然的中景人物。特別是他將自己幾種擅長的畫題結合起來創作，「細竹中兼寫人物、山水，更為奇絕」。周顥晚年，筆墨更見蒼茫渾厚、樸茂勁健。如南京博物院所藏其88歲所繪十開冊，幾乎囊括了他一生描繪過的絕大部分題材：墨竹、古木竹石、細竹山水、風雨歸舟、雪景、人物、棧道行旅，無一不有，就像對一生所畫主題的縮略回顧。這套冊頁的畫法極其簡括洗練，摒棄了一切多餘的皴擦渲染，從中不難看出受到了多年竹刻創作形成的審美習慣的影響。

周顥也喜歡畫雨雪之景，如雪山行旅、風雨歸舟一類題材，山川迂曲，舟橋歷歷，人物寫實，氣氛的營造十分成功。此後雪山行旅、風雨歸舟這兩類題材成為嘉定竹刻流行的主題，在構圖和造型上都深深地受到周顥作品的影響。他的墨竹畫最為時人稱許，謂其「尤好畫竹，興酣落筆，風姿雨葉無不曲肖」、「奇縱變化，有前人所未見者」，被認為可與明代的墨竹大家夏昶相媲美。今觀傳世周顥墨竹畫，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體裁之全。論規格，則斗方小品、中堂巨幅、手卷扇頁，一應俱全。論題材，則風雨晦明、雪霰露霧，應有盡有。論造境，則賞心一枝、渭川千畝、數竿迎風、叢篁蔽日，凡竹畫宜有之境，莫不畢具。在畫法上，既有巨筆揮灑、縱橫排奡的大寫之作，也有細毫點撇、慘澹經營的精工之品。

繪畫和雕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造型藝術，若要將屬於「文人畫」或所謂「南宗」繪畫的藝術效果和手法嫁接到雕刻上，則必須由既擅「文人畫」或所謂「南宗」畫、又兼通雕刻的藝術家來實現，這一劃時代的任務，註定要由周顥來完成。在周顥以前，「南宗」正統繪畫的風格從來沒有在雕刻作品上得到過成功的表現。為了在竹刻上表現出山水畫豐富的筆墨層次，周顥採用了全新的雕刻技巧，在使用陰刻刀法表現筆墨跡象的同時，又輔以淺浮雕，使得繪畫筆墨的豐富性與自然山川的空間感、體積感得到很好的呈現。即使是寥寥數筆的山水小景，也在方刀刻出的勁挺線條之外，用圓刀刓剔出豐富的層次。這種手法，被譽為「畫手所不能到者，能以寸鐵寫之」。故其刻作既有文人山水畫用筆的勾皴效果，又有嘉定竹刻傳統精鏤細琢的工藝特質，富於飽滿精深的美感，「當時以為絕品」。金元鈺將三朱以來的浮雕深刻傳統比作繪畫中的「北宗」，因為這一類竹刻模擬物態、講求形似與裝飾性，刀工是為造型服務的，正如所謂「北宗」畫。將周顥創法的以陰刻模擬毛筆勾皴效果的竹刻，比作繪畫中的「南宗」，追求用刀如同用筆般，具有書寫性與獨立的審美價值，且這一類竹刻在造型語言上直接類比「南宗」。只有將二者成功地融合起來，既有「用刀如用筆」的寫意畫神韻，又有深刀刻法的精鏤細琢，才可稱為「合南北宗為一體」。金元鈺將周顥比為詩中集大成的杜甫，譽以「二百餘年，首屈一指」，推崇備至。

在周顥50、60歲之間的中年，即已將書畫和竹刻這兩個方向的藝術道路完美地融合了起來，從此進入藝術創作的黃金期，並延續到80歲後。時人對周顥竹刻作風的讚賞，完全基於以筆墨為最高標準的文人審美眼光，甚至工藝品也要以表現文人畫的題材和情趣為上品。從一些評價語言，如「不假稿本，自成丘壑。其皴法濃淡坳突，生動渾成」、「皴擦勾掉，悉能合度……淺深濃淡，勾勒烘染」來看，已將周氏的竹刻視同繪畫，更有「畫手所不能到者」的評價。此時的周顥在刻竹上已等同於文人書畫創作的狀態，以致完全可以套用文人畫的評價語言來描繪，大體來說，其竹刻早期娟秀有致，中歲勁挺有神，晚年蒼茫有味。

周顥開創的竹刻新風，得到了當時廣泛的讚譽，也出現了一大批學習和模仿者。在周氏的帶動下，其身後自清代乾隆中葉直到道光初期約50年間，嘉定的竹刻山水出現了一個高潮。江浙地區眾多竹人傾心於周顥深富文人情趣的陰刻法，但嘉定以外缺乏深雕的技術傳統，使得「合南北宗為一體」的豐滿面貌無法被輕易模仿。儘管如此，由周顥發揮至頂峰的陰文竹刻，說到底是在嘉定以外的地區，由富有文化修養的文人鐫刻家推廣開來的。

周顥能詩，曾有《芷岩詩抄》傳世，為略略同時而稍晚的里中文士時起荃所編，並加序言。嘉慶、光緒兩朝所修《嘉定縣誌》都收入了此書，但未傳於今。今天我們只能從周顥的作品題識中一窺其斑。其題〈竹石圖〉：「自訝疏狂不合時，清泉白石是心知。閑來愛倚西窗伴，笑聽西風攪竹枝。」題山水〈竹林幽居圖〉：「偶然領略溪亭趣，綠青衫又憶君，秉燭不知心手得，瀟湘今夜月應分。」硯銘：「狂瀾洶洶，弱浪浟浟，傍見側出，不離源頭。文河浩渺，宗泒有由，空言氾濫，莫非支流」等，皆文采斐然，清新可誦。

周顥的書法學習宋人蘇軾，多作行草書，風格「跌宕奇偉」。今觀其書跡，在瀟灑遒邁的蘇書筆致之外，也時見惲南田書法清秀俊逸的情調。他的刻字尤見高度，在保持點畫生動、轉折自然的同時特具渾厚之氣，是非常不易的。

周顥也能篆刻，晚清葉為銘輯《廣印人傳》，便將之收入其中。又能琢硯，其法不同於專業硯匠之整飭精工，而獨有蒼茫渾浩、灑脫自然之趣，且所撰硯銘亦自撰自書，迥異常品。因文獻中有周顥琢硯的記載，傳世遂多濫加芷岩名款的偽硯，惟天津博物館所藏二方，不僅雕刻風格、審美意識與周顥契合，而且銘文書法風格也與年代相符，允稱真品。

周顥的作品傳世並不算少，但散見於各處。與他享有盛譽的竹刻相比，他的繪畫尚未受到應有的重視。瞭解其繪畫成就的人們在他去世之後就感嘆其畫名為刻竹名所掩，不過對於周顥來說，他畫畫、刻竹、吟詩、飲酒，度過漫長而充實的一生，也可說是毫無遺憾。他應該沒有預料到，作為僻處東吳一隅的不仕文人，他那些遊戲之作的竹刻，竟然成為中國文人進入工藝美術領域最成功的作品範例之一。從竹刻藝術的角度來說，周顥的成功不僅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因為再也沒有一個竹人，有他那樣高超而全面的文人藝術素養；也再也沒有一個文人書畫家，有他那樣精深而卓越的雕刻水準。

註1：溪山漁隱圖竹筆筒。款刻：「溪山漁隱，庚戌仲秋晉瞻筆。」拓片見王世襄《竹刻》圖版單色版24，人民美術出版社，1992。

註2：有關周顥交遊情況，嘉定博物館王光乾撰〈周芷岩交遊關係考述〉考之甚詳。見《練川古今談》第七輯，嘉定區地方志辦公室編，2012。

展期：6/15～8/15

地點：上海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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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顥是清代最著名的竹刻家，作為一名擅長詩文、精通書畫的文人，受家鄉嘉定地區竹刻傳統的影響，他將自己擅長的繪畫──特別是山水與竹石──施於刻竹，開創了獨特的藝術風格。此次上海博物館專為舉辦「竹素流芳─周顥藝術特展」，匯集了上海博物館、天津博物館、南京博物院、蘇州博物館、寧波博物館、嘉定博物館、上海文物商店、上海市歷史博物館等八家文博單位所藏的周顥作品，包括竹木雕刻、書畫、硯雕等品類，力圖全面呈現他的藝術世界，為研究中國傳統工藝美術中文人藝術與工藝文化的交流互動，提供一個富於深度的案例。這是歷史上首次為周顥舉辦的個人專題展，展覽還輔以此後受周顥影響的江南竹人之作與不同種類的仿品，通過對比研究，為周顥作品的真偽辨識提供更加科學的鑑定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