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與不滿──藝評的唯心意識與唯物處境
「羔羊揭開第七個印的時候,天上寂靜無聲,約半小時。」
──(聖經〈啟示錄〉8:1)
用揭開封印的羔羊角色,看待揭開視覺藝術世界之後與文字生產之前的狀態,是一種屬於個人經驗的感知。當微微觸碰到藝術的奧妙,窺探到不能看到或不能說出的祕密時,四下真的會寂靜無聲。而後的幾刻鐘,在冥思、驚喜、惶恐種種思緒澎湃中,有時,也有著暴風雨來臨前的焦慮與寧靜。彼時,文字陳述,又有何意義,又有何必要?
我們一直面對藝評是否是一種唯心的工作?畢竟,凡跟觀察與意見有關的反應,都是意識上的測量工作,而藝評工作者面對意識上的測量,顯然比其他人應有更強烈的反應。在能言與不能言之間,面對創造者與其造物,藝評人像是充滿質疑的浪漫尋道者,其面對與要進入的世界,絕不會是單純的「真、善、美」之旅。對涉入藝術之旅的尋道者而言,其行動猶如「第七封印」的寓意,是個人藝術生命的開封與冒險。也因為如此,對藝術的觀照、詮釋、判斷,不能忽略此閱讀角色的自主性、自律性,與其精神面向的種種狀態。
針對「第七封印」的詮釋,1957 年的存在主義電影《第七封印》,由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Ernst Ingmar Bergman, 1918-2007)執導,場景設定在黑死病爆發時的瑞典。故事描寫一位參加十字軍東征歸來的中世紀騎士,在虛妄的信仰之征後,發現現實也可能是上帝遺忘的廢墟。在巨浪滔天的海邊,騎士與死神下棋,並在生命的走馬燈流轉中,試圖將「與靈有關」的生命旅程,賦予重新尋道的意義。於回顧的行程中,過去在如真如幻下,隨記憶召喚出各式各樣的人事物,包括自然、歡樂、揶揄、神祕、邪惡、虔誠、頹廢、墮落、殘忍、憂鬱、 禁慾、狂野、猥褻等人間百相。這些景觀不斷挑釁著他對上帝是否仍舊存在的信仰。於是,他要求上帝給他「知識」,不是「信仰」,也要求上帝把雙手伸向他,顯示真容,跟他說話。然而「信仰」無法知識化,只能去「相信」。看到騎士站在信仰與知識的十字路口,上帝只能沉默。
在知識與信仰之間,導演伯格曼透過電影處理「上帝是否存在」時,最終顯露他己身的生命體驗。他賦予這一趟黑暗行旅新的意義──上帝存不存在或許難覓無解,但為了尋找,卻予人產生走下去的正面力量,也因此而存在了。 同屬精神領域, 這樣的「上帝觀」或是「藝術觀」, 彷彿是一種綏靖式的解決方法,最終以「相互認同存在與感激」來化解宗教或信仰結構崩解之後,所有的人都仍然可以走下去的理由。這種情境不僅只是「互惠」或「互利」的共存,更包括一種自主性的關係參照。
在知識上, 藝術批評涉及文學、美學、歷史、藝術理論、文化思想,乃至成為藝術社會學的一環,其疆域已非簡單的藝術賞析工作,而是一種不甘沉默的音訊或話語。是故,藝評的自主性,不可能只是個人主觀的放縱,或是絕對的信仰堅持。自主性(Autonomy,或稱自律性/自治性),在哲學上是一種自治的概念。在道德哲學,自治是一種讓自己努力客觀的道德律及實踐能力。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認為一個人能以道義責任作為行動證明時,乃是自治行為的實踐。如果真的把藝評書寫視為一件嚴肅的工作,書寫者必然會面對藝術社會種種不關藝術的人情義理倫常,以至於修辭或策略的政治性被迫出現,也可能在與對象保持距離下,出現過度自由的誤讀。尼采曾在論自主性中,述及自治行為即是一種道德鬥爭,藝評的自主性不免也有此色彩。而藝評的自主性若無法圓滿,必有諸多不滿產生,引發等待挹注與更替的行動。
任何事務最活躍的年代,往往也是腐敗的開始。進入21 世紀,藝評自主性的覺醒,使藝評身分有了提昇與墮落、前進與保守之分。2000 年代,是藝評人崛興的年代,也是藝評人介入策展,以文化批評的角色打前鋒,在藝術市場、藝術趨勢、美學顛覆上發揮「學術」或「品味」的影響性。直到2010 年代,具批評觀點或改變慣例的展覽研究,更是成為批判性「理論」的「實踐」方案。藝術批評不再只是後設性的作品闡釋者,其反守為攻的自主性愈來愈強。藝評從唯心論進入唯物論,已然暴露出藝評的政治性與複雜性。介於唯心意識與唯物處境之間,當代藝評怎麼了?遂成為當代藝術論壇的重要議題。
昇起與墮落──藝評的詮釋功能與角色問題
藝評所屬社會的意義是什麼?「修辭策略」之外,藝評究竟有沒有「方法論」,或需要什麼養成、步驟、戒律的條件?
藝評有別於藝術史研究的地方,是它與當下社會文化保持更密切的關係;而藝評有別於美學研究的地方,是它不斷在找尋不同模式的美學詮釋,甚至不斷想挑釁既有的美學品味。但在傳統藝壇,人們還是認為藝評是為藝術家和藝術作品服務。不可否認,藝評的社會功能,正是從詮釋與傳播出發,而其修辭語言的使用,也的確具有幽微的指示力量。
詮釋學(Hermeneutics)一詞源於希臘神話中的天使赫米士(Hermes)。 他是天神宙斯的使者,負責傳遞宙斯的訊息,並能「主動地詮釋」宙斯的意思。然而,藝術的詮釋對象已不再是至高的宙斯旨意。藝評的自主性,使藝評從傳訊者、詮釋者,進入另一個層次。在詮釋角色上,德爾菲神廟(Delphic Oracle)的祭司類型,一直為藝壇所想像。德爾菲神廟是預示未來與指示迷津的語言轉譯場所。當阿波羅神廟女祭司皮媞亞(Pythia)提出預示時,代替她翻譯神諭的男祭司為彼菲特(Prophets)。這個名詞後來成為英文裡預言家、發言人,或是提倡者的指稱。
換言之,神諭的陰性神祕語言非凡夫俗子能解,第二道轉譯工作則需要託付給非關感知,而是熟悉語言的代譯士。因此,皮媞亞從事的是「成為一種媒介」的角色,此角色的功能不在於傳播,而是顯現。彼菲特從事的則是「成為一種溝通」的角色,其角色的功能不在於神通,而是轉述。從性質上看,皮媞亞反而比較像今日的藝術家,以某種曖昧模式搭建出人間事件,以及與觀者的可能關係;彼菲特更接近闡釋者,試圖為這可能的關係建立行為上的意義。
如果有關藝術理論的命名與釋疑等文字,具有與權威對話的意念,那麼,藝評在主客觀的語文使用上,便有歐拉可(Oracles)式的「曉諭」功能。歐拉可是能夠未卜先知的祭壇聖地,在這個屬於太陽神阿波羅統管的神殿,祭司們用四種不同的通靈方法提出預示。一是口語的歐拉可,二是手勢的歐拉可,三是解夢的歐拉可,四是跨陰陽界的歐拉可。這個比擬是建立在神話語言的結構上,以轉譯行為說明藝評語言的不同使用情境。
用神諭溝通作為引子,主要在於點出藝評角色的方位與功用,以及其話語本身的神聖性與世俗性。隨著「藝術」社會性的發展,藝評愈加世俗化。藝術進入市場,藝評成為一種投資報表;藝術成為當代文化圖象,藝評便是一種文化現場的筆錄;藝術出現區域色彩,藝評便成為區域色彩學的分類黃頁;藝術成為生活的品味,藝評便是生活美學的保證書;藝術成為精神宣洩的管道,藝評便是一大疊憂鬱文件;藝術成為創作競爭力的比對,藝評便是想像力的考古文獻。藝術成為社會行為,藝評便是文化行動的聲言。不管是宏觀或微觀,藝評生態與書寫風潮,足以反映藝術文化現象。
藝評從神諭化到世俗化,明顯的轉渡現象,便是出現放諸四海皆準的曖昧語言與「修辭策略」之出現。當我們沒有辦法證實與品味、知識有關的藝術判斷,可以成為一種認知標準,也沒有辦法提出誰的品味、知識可以領導出藝術世界的價值觀,那麼,藝評這項無法物質化的知識生產工作,其所屬社會的意義,便值得深思。我們面對,「修辭策略」之外,藝評究竟有沒有「方法論」,有什麼步驟可依循,或者有那些養成書籍、戒律的提供可輔助?從這些問題出發,「藝評研究」是件龐雜又具挑戰的人文領域。
如果我們將文藝界之書信、藝評、回憶錄,作為美術史研究的第一手資料,以便探討年代美學,或因此介入文化研究,將會發現所有的知識來源不僅龐大,同時也涉及「感性」或「理性」的閱讀能力之分野。另外,知識譜系的建立,一直都是一種「塑造行為」。面對藝術與美感、生活、社會的種種關係,評述者的詮釋角度,往往是其思想反映的一種意識觀照。從多次的觀照經驗中,藝評者也在找尋其思想的類型。因此,在藝評自主性或自律性的覺醒下,很難以一種特定方法或制約程序,來設計藝評養成過程。而事實上,多數藝術史上具有影響力的藝評人,都是以一種啟蒙經驗的態度,面對對象也面對自己。
高千惠
藝術領域教學者、藝術文化評論者、客座策展人。曾任教於美國紐澤西蒙克爾州立大學、台灣東海大學美術研究所、香港浸會大學、高雄國立師範大學跨領域研究所、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雕塑研究所。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日常的誘惑》、《非藝評的書寫》、《叛逆的捉影》、《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等書。
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當代藝術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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