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館紀念展標題名為「創造是孤高的經營,愛才是接近藝術之道」(Creation is a Solitary Pursuit, Love is What Brings You Closer to Art,中文為筆者譯,以下同)。沿階梯登上二樓,先入眼的是名為「無限的愛」(Love Forever)系列的27幅絹印版畫,黑白畫面上盡是草間彌生的經典構圖:密密麻麻的波點、重複的眼睛和人臉、如毛毛蟲般的動物;三樓則裝置有「我的永恆靈魂」(My Eternal Soul)膠彩繪畫系列作品,16幅畫作顏色鮮艷,令人有從單調走向斑斕之感;四樓只設有一件名為《南瓜在叫喊超越無限的愛》(Pumpkins Screaming about Love beyond Infinity)的作品,是草間彌生經典的鏡房作品。記者排隊分批而入,工作人員協助將門掩上,並開始計時。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中,一批黃色南瓜相繼發亮,在鏡中的映射下無限向後延伸;而最高一層樓是天台,設有一個小型圖書閣,陳列草間彌生自己撰寫和別人書寫他的書籍。書閣中並無設置坐椅,書閣外為露天平台,藍天下裝置有南瓜雕塑。名為《Starry Pumpkin》的大南瓜外皮是紅色和金色的馬賽克,在太陽光下閃閃發亮。
貫穿展覽的母題是「愛」。不僅在展覽標題有「愛」,繪畫系列名稱有「愛」,鏡像作品也是「愛」(草間彌生說:「我在此鏡房捕捉南瓜的尊嚴和它們向人類表達的外露的愛。」)。藝術家為其展館開幕所撰寫的短文,標題也是「給我愛的人類」。
我是人類。這麼著,被愛一員中也應該包括我。然而我卻不很懂南瓜和波點可能正在向我傳達的愛的暗示。愛,在哪裡?
愛,是什麼?
這一次,在草間彌生美術館,我們嘗試想「愛」,或者說用「愛」來想草間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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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什麼?愛是個人的缺失。愛意味著你心裡面有某個人。你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觀看世界的方法,因此受這個人的影響。當然你可以用任何方式愛這個人,甚至也有所謂「打者愛也」的愛法,但無論你打也好、抱也好,這個人總是在你內心佔據某個位置。你可以是這個人的寵物,也可以是他或她的主人,但無論是寵物還是主人,這個人總是牽動你的神經。沒有所謂你愛一個人,卻又完全與這個人的生死存滅不相干。這個人一定會住進你的心房,而為此你必須事先在心房給對方騰出位置。而為騰出位置所挖出的泥土,就是所謂個人的缺失。
草間彌生美術館入口處一景。圖│楊天帥
當你愛一個人,你就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由此,再回頭看今次展名「創造是孤高的經營,愛才是接近藝術之道」,有趣的事情發生了:愛則無法孤高,孤高者不能愛。這裡便出現了前句與後句的矛盾。
當然這矛盾不只限於展名,而遍及整個展覽。它是整個草間彌生美術館的矛盾。
看美術館大門前言首段這樣寫:
「現今時代國際與人際間爭執不斷,和平願景難尋,世界焦慮不安。在如此混沌中,我們作為人類,必須更加警惕、更有決心透過加強合作,建構更美好的世界。」
這段充滿對世界的愛的文字,作為展覽開場白,旨在宣稱展品與「合作建構美好世界」含有某種連繫,也許是社會參與式的,也或許不那麼直接,而是傳達某種訊息,或以情感連結人心、建立交流,是為「愛」。
然而,其作品所呈現的與其說是「愛」,莫如說更是「孤高」。她的波點、南瓜和抽象表現主義繪畫來自其個人精神世界—一個人的、窗明几淨的精神世界,一塵不染、沒有透視法、亦無立體感,只有原始而單純的氣息。如畢卡索名言:「我曾經像拉斐爾(Raffaello Sanzio)那樣作畫,但是我卻花費了終生的時間,去學習像孩子那樣畫畫。」草間彌生的畫正像兒童的繪畫,童趣處處。大人世界的各種意識形態之爭皆被消滅。我猜想,這也是為何草間彌生能夠用創作應對自己的精神困擾。那是一個天堂,僅僅屬於草間彌生一個人,無人可以打擾的天堂。
那真是一個誰都不可打擾的天堂。觀眾可以讀到美術館所強調的參觀規矩:A4尺寸的美術館導覽說明,其中一面近半篇幅寫的是觀覽守則。不得拍攝、不得講電話、不得使用含墨水的筆,以及觀眾只能單向觀看,須得逐層步行上樓,最終再搭乘電梯下樓等。此外,關於美術館開幕,還有一段小插曲:北美傳媒VICE於上月3日發表了一篇報導,題為〈草間彌生禁止我們進入她的工作室〉(Yayoi Kusama banned us from her studio)。(註1)記者湯瑪斯(Dexter Thomas)提及,他帶著攝影團隊飛往東京,本來與公關公司談好在媒體預覽首日拍攝美術館,翌日再於草間彌生的工作室做深度專訪。首天拍攝時,由於草間彌生在場,公關讓湯瑪斯先進行簡單交談。湯瑪斯認為因隔日還有深度專訪時間,就僅用日語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如她最想觀眾關注的是哪件作品?身旁的畫名是什麼?用意是什麼?草間彌生答完後便離開,當時湯瑪斯仍未意識到已經出事了。就在數小時後,他收到公關公司的投訴電郵說,草間彌生認為他提出的問題很差,顯示出他不懂她的作品,電郵中並說明專訪必須取消。即便仍要進行專訪,湯瑪斯也一定不得在場。最終湯瑪斯選擇不幹。
草間彌生美術館二樓「無限的愛」系列作品。圖│楊天帥
湯瑪斯懷疑草間彌生不喜歡他,與他的黑皮膚有關。理據是草間彌生2002年的自傳《無限之網》(註2)裡曾說黑人有「強烈氣味」和「如動物般的性愛技巧」;此外,她亦曾指自己在紐約格林威治村住過的地區,現在變成「貧民窟」,只因為「黑人們在家門口互相掃射」(這句文字只出現在自傳日文版,英文版沒有)。
湯瑪斯的質疑是否成立,無人能議,此處亦無意審判誰是誰非。我想描述的,只是展覽中草間彌生的「愛」和「孤高」(或者,「主體性」)之間的矛盾。一方面,「愛」意味著讓他者介入自身主體性;另一方面,從佈展策略、作品主題、到藝術家與外界的聯繫,卻恰恰相反,處處強調藝術家個人精神之絕對。
然則,一個主體可以在愛的同時,仍完全保有主體性嗎?反之,當一個體強調自己顛撲不破的主體性時,他可以同時去愛嗎?
眼下我只想到一種「愛」是如此:上帝之愛。上帝愛世人,但上帝同時也是無限的主體性。上帝憐憫人的苦難,但上帝的主體性不會因此而改變。因此在基督教義裡,祂才會是超然於世間的唯一存在,因此有限的人才必須要依附無限的上帝。
於是我們發現草間彌生的藝術,與上帝竟有共通之處。結論好像很意外,可又或許不那麼意外。想想人們用「朝聖」去形容參觀她的美術館、想想我們稱她為「圓點女王」、想想那必須由低層徒步爬上頂樓的參觀路線、想想「無限」這個概念如何反覆出現、想想在西方文藝復興時代,藝術是如何取代上帝的位置,或者說攫奪了上帝的光環,擔當啟迪人心的使命,又或特權。在西方語境下,藝術是神,這其實已經是歷經多個世紀的老話題了。直到今日,儘管世界各地的藝評人們已寫過海量的文章就此進行批判,藝術家們業已做出各式的作品挑戰這種神格化狀態,但在那堵厚重的歷史高牆面前似乎仍不夠力。今日,人們仍站在草間彌生的南瓜前,沉思、景仰、感受那超越矛盾的、神化的、完全的愛。
因為已經有那麼多人談論過,亦因篇幅所限,在此我就不多說藝術的神聖光環在當今世界的意味。不過,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一句:「非正式統計,超過八成的傳媒介紹草間彌生美術館時,都會加上『世上作品最貴的女性藝術家』」。
這是理所當然,你以為「愛」值幾錢?上帝值幾錢呢?
註1 ◎www.vice.com/en_us/article/59dqxk/yayoi-kusama-banned-us-from-her-studio-vice-news註2 《無限の網―草間彌生自伝》,東京:作品社,2002
草間彌生美術館開館展「創造是孤高的經營,愛才是接近藝術之道」Creation is a Solitary Pursuit, Love is What Brings You Closer to Art2017.10.01-2018.02.25草間彌生美術館(東京新宿弁天町107號)
萬眾期待的草間彌生美術館(Yayoi Kusama Museum),上月初在東京開幕。「萬眾期待」不是客套語而是客觀地描述;早在美術館大門打開前,世界各國報章雜誌報導便已如雪紛飛,如《衛報》、《紐約時報》、《VICE》、《ArtInfo》、《artnet》,還有印度的《Hindustan Times》、新加坡的《Straits Times》等。
前往採訪的記者們難得在9月末的媒體預覽中,率先一睹美術館真身。「難得」同樣也是客觀描述,因為美術館每日只限四次入場,每次人數最多50人;也就是說,一天最多只能招待200人。觀眾想一睹南瓜芳容,須先在網上搶票,而今年度的門票已全部售罄。明年1月票的爭奪戰,已於日本時間本月1日上午10點正式鳴槍。
因此,一如見過上帝的人有責任分享其見證,我也得描述媒體預覽時的所見所聞。展館位於新宿一處不算繁華的馬路邊上,那是一座五層樓高的房廈,牆身刷白色,佔地面積不大,每層僅約130平方公尺。推門內進,一樓沒有擺置作品,僅有服務台、一張擺放紀念品的桌子和牆上的展覽簡介。
草間彌生2017年的作品《南瓜在叫喊超越無限的愛》(Pumpkins Screaming about Love beyond Infinity)。圖│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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