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產業領軍人物王中軍創辦了松美術館。這種看似「跨界」的行為所引發的熱議,一時間佔據著各大媒體的重要版面。然而,從王中軍個人的藝術收藏以及松美術館的建築等方面來看,足以感受到王中軍涉足私人美術館領域的真誠態度。
非但如此,從松美術館開館展「從梵谷到中國當代藝術」的策展來看,甚至還相當專業。開館展總共包括三部分,依次是囊括了梵谷的《雛菊與罌粟花》、畢卡索的《盤髮髻女子坐像》等西方現代藝術大師名作的「印象派及西方現代藝術」部分;二十世紀中國的早期油畫直至當代藝術構成的「中國現當代藝術」部分,聚集了從常玉、吳冠中、陳丹青、張曉剛等代表藝術家的代表作;以及由王中軍本人創作構成的「王中軍的油畫」部分。僅就王中軍收藏的藝術品而言,「印象派及西方現代藝術」和「中國現當代藝術」這兩部分,堪稱是一部精彩的私人藝術史。或者,更為確切地說,這兩部分共同構成了一份現代美學的進口清單,前者是它的原產地,而後者則屬於它的經銷地。
毫無疑問,二十世紀的中國藝術發生於整個文化領域的西風東漸浪潮之中。無論是從最早的以常玉和吳冠中等人為例的「旅法派」,還是後來的以陳丹青等人為例的「旅美派」。他們的個人經歷與藝術創作無不指明了他們在美學上的隱密源頭—西方的現代主義。其中,印象派與中國現代藝術的美學嫁接尤為明顯。二十世紀初,印象派已不再只是屈居於「落選者沙龍」,而是盛名已極,成了西方的主流美學風格。與此同時,現代主義的諸多流派也雲集巴黎,野獸派、立體主義、達達主義與超現實主義相繼佔據著先鋒藝術的領軍地位。正在此時,擺在常玉等首批旅法派藝術家面前的,正是梵谷和畢卡索等西方藝術的翹楚。
松美術館室外一景。圖|松美術館
從這種角度來說,松美術館的經典藏品至少彌合了中國現當代藝術史的某種斷裂。中國現代藝術雖然在國別與空間上看似繼承了中國傳統,但在形式與時間上卻實則接續著西方傳統。原本以滿清王朝的覆滅為歷史界限,從而形成的一刀切式的中國現當代藝術史,孕育出了一個「美學怪胎」—中國古代藝術是它的亡父,可它的基因卻來自西方現代藝術。在此前提下,王中軍能夠憑藉一己之力,以收藏的方式來重新書寫這段歷史,就顯得很難得了。平心而論,除了國字型大小美術館,也幾乎很難想像任何的私人或民間企業,能有如此財力和雄心去做此嘗試。甚至,松美術館與國字型大小美術館的差異,也僅僅只有藏品存量上的差別,而非藏品質量上的差別。這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了。
事實上,從十九世紀開始,隨著交通與通信技術的推動,全球化進程日益加速。由此,藝術風格的形成、發展與流變也不再局限於國別之內。跨國的進口與出口,從此成為了藝術美學發展史的常態。不妨在此基礎上去審視松美術館的藏品,它堪稱是一份私人提供的跨國美學流變的樣本—它既是私人視野下的宏觀歷史,又提供了一份另闢蹊徑的跨國視野。本期,《典藏投資》也專訪松美術館創辦人王中軍,且聽他分享對藝術以及對藝術收藏的想法。
收藏構建出的藝術體系
典 您從小就對藝術充滿興趣,沒有因此成為藝術家,倒是成了收藏家。是從小就勵志要與藝術結緣嗎?
王 我9歲就開始畫畫,是在北京市少年宮學畫的。當時進北京市少年宮是很難的事。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繪畫和藝術的理解與愛好就都是融入血液之中的。要說勵志,其實也沒什麼計畫性。一個人的性格是不會變的,我做事情從小到大,都是隨意性比較強,包括我為什麼拍電影。也不是說就一定要成為藝術家,或者當收藏家,但是藝術始終像是留在我血液裡的東西。對於收藏,我最初也沒什麼計畫。藝術史上的好東西實在太多了,我哪可能有計畫地去收藏。或者說,我收藏藝術不是對收藏這件事情有計畫,而是我對財務這件事沒有計畫。這些年我個人賺的錢幾乎都用來收藏藝術品了。雖然很多時候,我收藏完了也會後悔,畢竟要很多錢啊!但是,自己愛好是每個人都控制不住的,因為樂在其中啊。
典 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收藏藝術品的?最初都收藏了哪些作品?
王 我印象裡是九○年代末開始的,應該是1997年或者1998年。當時收藏的作品,大多都是當時接觸的、熟悉的藝術家。我比較早收藏的一件藝術品來自一位叫李凱的藝術家,這個藝術家畫得非常好,主要是畫故宮,曾在故宮工作很多年。他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在當地做過一次展覽,恰巧在我生活的那個城市,我記得他的展覽辦在密西根大學的一個畫廊。當時他們故宮的一幫人都在那個城市從事藝術行業,現在這些人都是美國最有名美術館的東方專家。我的收藏愛好在那個時候就開始培養了。
梵谷《雛菊與罌粟花》。圖|松美術館
典 您最初的收藏是隨性的?還是根據自己美學趣味有一定偏好?
王 當時我覺得收藏都是隨意性的,沒有特別的概念。當然,現在去收藏一些作品都是要有一定的學術價值,或者是自己喜歡的東西。其實,任何人不管做什麼都是有偏好的,特別是對於藝術,因為風格差異比較大。對我個人而言,一定也是有偏好的,但這個偏好是有階段性的。因為我是學美術的,有自己的偏好,比較喜歡學院派,像羅中立、陳逸飛、艾軒這批藝術家,他們的年齡比我大,大概都是60、70歲左右的人。那個時候最早期收藏學院派的藝術作品,比較偏四川方向。過了幾年,收藏了一些稱之為當代藝術領域的,比如張曉剛、方力鈞等這些85後一代的代表作品。再後來,像吳冠中、常玉、趙無極這些二十世紀的經典藝術家我個人也非常喜歡,他們受留法影響比較大,他們將西方的味道和東方味道結合得很好。國內藝術家我大概就偏好這三類吧,我也都收藏了他們不錯的作品。另外,我收藏的西方藝術作品還是比較集中於印象派。
典 從松美術館開館展上看到了您的收藏,這種偏好時間長了就形成您自己的收藏體系了?
王 這個展覽是建立在20多年收藏基礎上,才大致可以概括出我收藏的基本格局。也可以說,我用了20多年的時間,才逐漸形成了我的收藏體系。我覺得自己的收藏還是挺系統的。倒不是刻意這麼做,而是因為這其中有長達20年的積累。收藏是靠時間的,誰也不可能在很短時間裡就把自己的收藏建立得非常完整。
畢卡索《盤髮髻女子坐像》。圖|松美術館
典 您童年時代的藝術夢,最終在松美術館上實現了。後者實現了對前者的一種補償?
王 我覺得當藝術家和做美術館還是兩回事,跟我做電影就更不一樣了。松美術館對我來說沒有商業目的,所以做起來很輕鬆,沒什麼壓力。同時,就跟當藝術家一樣,都可以單純而不懈地去做到精益求精。松美術館裡的作品基本上都是我的收藏。收藏和創作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的收藏是階段性的,藝術家創作也是階段性的,都會隨著年齡、閱歷還有美學趣味的變化而變化,但是,一旦這些收藏的作品進入美術館,對公眾開放,那就不是我個人的事情了。從另一個方面講,美術館也是依靠一個專業的團隊才能運營的,不可能由我一個人去做那些工作,所以,我的角色就變成盡心地幫助或者培養美術館的運營和學術團隊,再通過他們自身不斷地學習和完善,去促成這樣一個美術館事業,所以說,當藝術家或者收藏家,都是很個人的事情。我是一個比較隨意的人,但美術館運營團隊不能隨意,他們要為這個場館進行規畫。
建立出如「松」般藝術場
典 名字意味著品牌的性格和氣質。特別好奇,您把美術館命名為「松」是因為這裡種了很多松樹,這也是你追求的性格和氣質?
王 松樹這個意象太東方了,透著一股禪宗文化的感覺。中國人把松竹梅並稱「歲寒三友」,松排第一,它體現著特別人文情懷的精氣神。我個人特別喜歡。有一次旅遊,我在一個園林看到那裡種滿了松樹,那種感覺特別震撼。可能也就是那一次,這種震撼的感覺潛移默化地最終決定了松美術館的命名。在建造園林時,開始找不到感覺,但受那片松林的影響,我就把美術館裡其他的樹全都移走了,只種松樹。
當然,在命名上一開始我也考慮過其他幾種可能性。就比如叫華誼美術館,可這個名字是公司的,不是我個人的,我想要自己做一個美術館。又或者用我的名字來命名它,就像西方很多私人美術館那樣,比如古根漢美術館。這個美術館雖然是我想做,但並不是只為我一個人做的,它是開放給大家的,所以想來想去,其他名字都欠妥,就松美術館最好。於是就這麼定了。然後我就跟園林設計師商量著,在這裡弄99棵松。中國人對「九」這個數字很癡迷,象徵著吉利。對於松樹的形態,我也希望是愈「怪」愈好,就能烘托出一種整體的氛圍,當人走進美術館的時候,這個院子是有繪畫感的。一開始,是真種植了99棵松樹。只不過在視覺效果上,太少了,形成不了松林的景象,所以後來又加種了100棵。現在美術館的院子裡總共有199棵松樹了。
典 松美術館的建築挺有特色的,但是位置太遠離北京市區了。您是怎麼會選址在這裡的?
王 這個地方我已經用了有20年了。原來是我的馬場。後來,愈來愈少騎馬了,它就閒置在那裡。有一天,突然一個想法蹦出來,我就想乾脆把它改建成美術館得了,把我自己的收藏系統地陳列一下。現在看上去松美術館是一個特別當代的建築,視覺感官特別好,但其實它是老房改造的。只能說很佩服設計師的改建能力。我跟設計師的溝通也很順暢,現在的建築形態差不多是一稿通過的,完成度也很高。我比較偏好簡單而美好的事物,所以它的外形是極簡風格的,顏色就是黑白兩色。很多細節方面的事情,比如樓梯怎麼設計、展覽空間和參觀動線之間的關係,射燈和作品之間能呈現什麼效果,也都是當時就討論好然後按部就班地來的。
常玉《草原上的馬群》。圖|松美術館
留白連接更多的可能性
典 松美術館的首展已經開幕了。接下來有什麼具體的定位和規畫?是您作為創始人去規畫,還是由館長規劃?
王 首先,我要強調一下,很多媒體朋友都有一個誤會,以為我是松美術館的館長。其實,我只是創始人。松美術館現在沒有館長,至於未來誰當館長,我現在也不知道。開館展是以我的收藏為主,我做美術館最初的目的就是想做自己的館藏展。目前基本的規畫思路,大致就是未來希望可以一年兩展吧。做得少,但做得精緻、做得有品質。你說到定位,真沒什麼具體的定位。如果非要說,那就是一定要有公益性。我所謂的「公益」就是能夠通過這個私人美術館把我的收藏跟大家分享。現在中國內私人美術館愈來愈多,藝術氛圍也愈來愈濃,這些肯定都是好事。今天我可以在這裡談做一個具有公益性的美術館,既有大環境的因素,也因為我作為企業家賺了錢之後可以回饋社會了,希望可以在美育方面對社會有所貢獻吧。
典 就像您說的,中國內的私人美術館愈來愈多,但也面臨著專業運營人員儲備不足的困擾。在松美術館的運營方面,您是怎樣考量的?
王 我坦白講吧,此前我還真沒怎麼考慮過運營的問題。創辦松美術館,說是心血來潮也好,說是靈機一動也行,總之確實看上去有些隨意,也沒有提前制定什麼詳細的發展計畫,但既然做了,就要做好。從美術館建成到現在,也試運營了一段時間,藝術圈的業內反響還不錯,觀眾數量也達到了預期效果。這也給了我和團隊很大的鼓舞,所以,我最近也在考慮未來應該要怎麼去運營,只是還沒有想好。
美術館展廳內景。(攝影/杜詩雨)
典 剛才您也說了,在初創階段並沒有特別詳盡的規畫,那麼作為一個致力於美育公益事業的美術館,該如何保障它的專業性和學術性呢?
王 我剛才說松美術館目前沒有館長,這不代表美術館不會在專業性和學術性上去努力。只不過我覺得松美術館目前體量很小,不必非要有一個館長以及很複雜的團隊架構。至於專業和學術,我想我自己目前不具備學術評判的能力,所以我才會去請來中央美術學院的范迪安院長為我們提供學術支持。我也希望能夠向他多多請教。其實,中央美術學院這些年舉辦的各種展覽,我只要有時間就會去看,從中也受益匪淺。將來,我們在學術上會盡可能地學習與溝通,希望可以總體上提高整個團隊的專業和學術能力。畢竟它關乎展覽的品質,而這也是對一座美術館最基本的要求。
典 能大致談談松美術館的開館展嗎?
王 這次展覽以個人收藏為內容呈現,也借由這次展覽對我的收藏進行了梳理。在挑選作品的過程中,我也和策展人常天鵠先生以及我們的學術主持范迪安院長進行了探討,哪件作品更能代表藝術家某個時期的特點,哪些與我們的策展主題更為貼合。
起初,想給各個展廳進行命名,比如二十世紀,比如學院派,比如當代藝術,但是,後來我跟很多專家也深聊過這個問題,覺得沒有誰擁有這個權力去把那麼多藝術家都概括成哪些是二十世紀學院派的藝術家,或者哪些命名成當代藝術,所以,最後就決定把這些作品都放在一個展廳裡,也不給這個展廳取任何的標題,希望把如何理解它們的權利開放給觀眾。就只是在展廳的門框上標明那個空間所展示的藝術家和作品的名字,就比如第一個廳有潘玉良、吳大羽、趙無極、吳冠中、常玉,另外一個廳是陳逸飛、何多苓、艾軒、陳丹青。很多人覺得這樣的展示方式沒有體系,不夠學術,但我不這麼認為,我有我自己的理解,但不能把它強加給別人,就是想讓觀眾自己去理解松美術館展示的都是什麼樣的藝術。這是我個人的理解。范迪安院長也覺得,對於收藏家來說,最重要也最能體現專業和學術的,在於收藏的視野、特色以及藏品的品質。大致上是這三點。其他的很難去苛求,畢竟任何藝術收藏都是有局限的,不可能窮盡天下的藝術精品。
館內展示賈寇梅第雕像一景。(攝影/杜詩雨)
典 在我們的聊天中,您從開館展開始談到了美術館的專業、學術以及公益這些方面,那對您來說松美術館能實現的更大的宏願是什麼?
王 希望可以助力當代藝術的發展吧。美術館有推動藝術進步的責任,這種進步靠的是年輕人。對於我個人來說,逛美術館也是我的愛好。假如到一個城市去出差或者度假,只要一有空,我肯定先去找那裡的美術館,最好的東西肯定都在那裡。其次如果再有時間的話,就會逛逛畫廊,或者藝博會。雖然不能說藝術就一定啟發了我什麼,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我覺得這種藝術的生活方式特別讓我享受。作為收藏家,是因為我從藝術中體會到了莫大的樂趣;創辦美術館,是希望能夠讓更多人分享到藝術的樂趣。比起媒體總是說我又收藏了什麼「天價藝術品」,讓更多的人可以在松美術館裡近距離欣賞到「經典藝術品」這更加有意義。如果說我對松美術館有什麼宏願,大概就是這個吧。
松美術館創辦人王中軍。圖|松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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