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紀初徽州歙縣的一位知縣在編纂地方志時,憧憬起百年前的美好時代:如果用四季輪迴來比喻,在他的心目中,明王朝是從一個靜謐的冬天開始的,當時的社會秩序分明,男耕女織,純樸的人們各盡其本分。而在這位知縣身處的時代,王朝已從喧鬧的春季進入狂飆的夏季,商業活動日漸興盛,追求利益的人們變得貪婪狡詐,因此他在地方志的〈風土論〉感嘆社會階級分化嚴重,不知道何時才能回歸往日的樸素。
這位知縣名叫張濤(1561~?),他的憂慮也是當時知識分子的憂慮,不安的氛圍在江南地區的地方志中隨處可見。徽州商人們沿著新安江往返杭州,那裡是大運河的起訖點,再往北一些的長江三角洲發展出非常多的市鎮,是當時世界上最富足的地方之一。隨著商品經濟的發達,侈靡的風氣日甚一日,連帶的導致秩序崩壞,常常有僭禮踰分之事。
明佚名〈千秋絕豔圖〉卷,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局部。清樊圻〈金陵景色圖〉卷,南京博物院藏,局部。圖中描繪秦淮河畔的風光。圖╱本刊資料室。
例如在服飾方面,太祖朱元璋(1328~1398)曾確立一套禮制,舉凡樣式、質料、顏色,皆有詳細的規範,從衣著就可以知道一個人的身分貴賤。可是到了明代中後期,這些規定不再被嚴格遵守,人們標榜奇裝異服,甚至連奴婢都身穿華麗的絲織品,松江文人范濂(1541~?)感慨道:「女裝皆踵娼妓,則難為良矣。」原來當時婦女的流行指標便是青樓女子,人們稱其為「時世妝」。帶動的風尚不止於衣著,蘇州文人陸容(1436~1494)曾具體地描述,他說起初南方的婦女都用團扇,只有妓女用可摺的撒扇,後來連良家婦女也開始用起撒扇了,可見良善的風俗愈來愈淡薄。
妓與妓院──時尚新指標,逸樂私空間
很難想像妓女的裝扮怎麼有如此的魔力,不只是婦女爭相仿效,連文人也樂於攜帶妓女遊樂宴會,福建文人謝肇淛(1567~1624)形容道:「至今日而偃然與女冠宴會之列,不亦辱法紀而羞當世之士哉!」其實不能簡單地以禮教廢弛、文人性情放蕩等道德觀來批判,因為當時文人與妓女交往的層次在於情感,而非止於肉體,例如「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字辟疆,1611~1693)娶了秦淮豔妓董白(字小宛,1623~1651)為妾,並在其早逝後,將兩人的生活點滴形於筆墨,寫成《影梅庵憶語》,內容真切感人,據說曹霑(號雪芹,約1715~約1763)的小說《紅樓夢》便受到此書啟發。又如另一位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1618~1654),他與歌妓李香君(1624~1653)相戀的故事,則被孔尚任(1648~1718)譜入著名的傳奇《桃花扇》中,透過兩人的愛情,講述南明興亡的歷史,連康熙皇帝(1654~1722)也非常喜愛。甚至連吳三桂(1612~1678)降清也被附會成為報復李自成(1606~1645)的手下擄走陳圓圓(字畹芬,1624~1681),衝冠一怒為紅顏,遂引清兵入關。諸如此類與妓女邂逅的經歷,在晚明文士的生活中並非罕見或羞恥的事。
顧韶學〈柳如是像〉局部,上海博物館。柳如是,柳儒士,柳如是以儒服裝扮出名。
當然,不同於一般的土妓(或稱歪妓)、遊妓,能夠與文人交際者,本身皆具有一定的水準,當時的人稱其為名妓(或稱名姬)。張岱(1597~1679)在遊歷揚州二十四橋時,曾提到:「名妓匿不見人,非嚮導莫得入。」說明了名妓與一般妓女的一大差別是擁有個人空間,不必拋頭露面,也可不接待俗人。妓院即是一個提供私空間的場所,雖然名妓未必出身自妓院,其活動範圍也不局限於妓院,但大體上,妓院是名妓重要的養成所。
陳一中( 1篇 )追蹤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