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策展人坦言,他們採用的是後設的策展方法—主題是幾乎到展覽籌備的最後階段才定下來的。換句話說,藝術家在創作時並不知道自己的作品會被「單手拍掌」。創作前,策展人僅向藝術家提出十五個關鍵詞—未來、系統、媒介、荒誕、神秘性、詭異、團結、幽靈、失重、災難、混亂、存在、人文主義/人性、烏托邦、技術—任由他們在這些詞語中自由發展。(編按)
最終敲定下來的展覽標題,源於一則禪宗公案:「吾人知悉二掌相擊之聲,然則獨手拍之音又何若?」(註)策展人自言,以此為題的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全球化:「單手拍掌」四字在發軔後於不同文化語境被多次挪用,比如林子祥將之當作其1992年粵語專輯的名字、J.D.賽林格(J. D. Salinger)的《九故事》(Nine Stories)把它放在卷首引文,一部澳洲電影以之標題,一隊英國樂隊取其作名字……這讓「單手拍掌」數百年來在誤讀與傳播的進程中,得到極其複雜的含義。
其二是獨處。彰彰明甚,「單手拍掌」有單人匹馬的指向。翁笑雨直指,這四字呈現的是與「社會參與藝術實踐(socially engaged art practice)」相對的另一種可能性—「即『抽身而出』作為一種另類抵抗形式」,一如「中國文人隱世的傳統」及阿多諾 (Theodor Adorno)的「藝術作為社會的反命題」。
在策展人眼中,到底眾藝術家如何「抽身而出」地抵抗時代洪流呢?且讓我們看看作品面貌。
紐約古根漢中國藝術展 「單手拍掌」,以藝術挑戰技術化的未來?
曹斐:Asia One
以運用多媒體和錄像聞名的曹斐,出展的《Asia One》是一組裝置作品。作品以位於江蘇昆山、由京東物流營運的全球首個「全流程無人分揀中心」為主題,主體為一部紀錄片和一部劇情片。
紀錄片《11.11》顧名思義,以中國11 月11日光棍節為題,追蹤京東物流這家中國大型物流公司及其配送員的實況。劇情片《Asia One》則是分揀中心僅有兩名員工之間的愛情故事。故事之初,這一男一女互不相干,各自完全融入由機器構成的物流作業系統。其後二人開始偶有交流,並對重視效率和準繩的系統生厭,做出違反系統的行為。單從情節看雖有點像主流愛情電影,但《Asia One》還是會偶爾突然切入「未來人」在工廠的勁歌熱舞,以怪異的印度寶萊塢式場面加深觀眾的疏離感。
據策展人解讀,此作品探討機械化、全球化、經濟及科技發展呈現的新現實與潛在危機,兼論現代化工業對人類身心的影響。
段建宇,《春江花月夜》。(攝影/Ben Hider)
段建宇:「春江花月夜」系列
段建宇的作品是一組以「春江花月夜」為題的畫作。畫中的人和物除月亮和玉兔,還有不少外表怪異的人像,如長髮裸女、乞丐、賣藝者等。超現實的人物令畫作透露陰沉氣氛。畫家指,這些人物多為無法或無力融入現代化都市的鄉郊人。段建宇在訪問中說,中國現實主義繪畫的歷史,讓她堅持藝術不應該為任何意識型態服務。她強調人類精神自由,而對她來說,她筆下的鄉郊人比現代城市人更自由。
據策展人解讀,「春江花月夜」反映鄉郊與城市相遇的超現實空間。策展人指出,段建宇的創作受到法國哲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啟發。布希亞曾稱,現代化進程真正摧毀的不是人性,而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獸性。「春江花月夜」描繪的正是現代化之外多少仍保有「獸性」的人物。策展人認為,這些人物站在非理性與無序的一方,是對技術主導社會的對抗。
林一林,《單子》系列。(攝影/Ben Hider)
林一林:「單子」系列
居於紐約的藝術家林一林作品分成三部份,分別名為「第一個1/3單子」、「第二個1/3單子」和「第三個1/3單子」。首二均是錄像,前者描述一部飛行器抓起一個籃球,飛到古根漢美術館中庭高處再將籃球拋下;後者則記錄林一林的行為表演:在長達近45分鐘的時間,藝術家翻身橫躺,從古根漢地面沿斜坡滾到頂層。「第三個1/3單子」則是一組 VR 裝置,以電腦合成籃球明星林書豪投籃的過程。觀眾參與其中,不過不是第三者,也不是林書豪,而是籃球本身。
「單子(monad)」是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G. W. Leibniz)的概念。萊布尼茲認為宇宙由無數「單子」組成,每個「單子」均各自獨立,對其他單子既不依附,也無交流。被問到單子論與其作品有何關係時,林一林說其實只是聯想。至於為何使用籃球為題材,林則說因為他喜歡看籃球。
不過策展人認為,「單子」系列還是反映了林一林移民他鄉獨力奮鬥的意志。林書豪之所以出現在林一林的作品中,不僅是因為他們都姓林,更因為二人均有在美國掙扎向上的經歷。對美國的主流白人來說,兩個「林」都是他者,而對展覽的觀眾來說呢?籃球是他者,如翁笑雨說:「林一林的作品幽默地提議,如果我們能與一顆籃球產生共情,那麼這可能也適用於其他類型上的主體,甚至可以延伸到政治與種族差異引發的衝突。」
黃炳作品《親,需要服務嗎?》於展覽現場。(攝影/Ben Hider)
黃炳:親,需要服務嗎?
黃炳作品《親,需要服務嗎?》的核心是一部錄像,長18分鐘,如黃炳一貫風格,以單純的圖案和鮮艷顏色拼砌出flash式動畫。動畫講述一個老人與其孩子及媳婦同住。喪偶的老人沉迷於其收藏的色情錄影帶,並對媳婦含遐想。媳婦卻終日在家經營網上衣飾店,對老人的生活不聞不問。
播放錄像的是一部大型LED屏幕,屏幕後方設有一個緩緩轉動的人頭雕塑,作品說明稱它是「智者」,螢幕正在展示的是其腦中想法。此外,智者頭部地下散落大堆發條玩具,那是一副副的金牙,鬆開發條則嘴巴能夠開合。
據策展人述,黃炳這件作品是個寓言,探索老年人口和數碼經濟之間的張力,講述勞動、慾望與消費模式的轉變,批判日新月異的科技,還反映「人類本性最深處的元素」。
楊嘉輝作品《Possible Music #1》(feat. NESS & Shane Aspegren)。(攝影/Ben Hider)
楊嘉輝:Possible Music #1
一如以往,楊嘉輝以聲音藝術為創作形式。題為《Possible Music #1》的作品由楊與另一藝術家Shane Aspegren及愛丁堡大學NESS(Next Generation Sound Synthesis)計畫合力創作而成。作品主體是擱在地上的十個擴音器,每個擴音器上插有假花作配飾。此外展廳展示的還有兩部錄像、嵌在牆上的雕塑以及作品概念繪圖。
NESS的專長是運用數碼技術模擬物品產生的聲音。這「物品」既可以真實存在,如敲石頭、吹笛子,卻也可以是想像之物。在《Possible Music #1》,NESS就模擬出兩個「不可能的小號」。這「不可能的小號」一個長20呎,另一個以300度高溫的氣息吹響。幻想小號的聲音,配上其他樂器、人聲,按場內展示的時間表準時播放。另外同場亦有一部錄像,展示 Shane Aspegren穿著軍樂服,於一個廢棄的校舍打鼓演奏。
策展人指,楊嘉輝的作品是對「真實」提出疑問,因為在主流想像中,電子音樂一直是對真實樂器的模仿,然而在《Possible Music #1》,被模仿的樂器卻不存在。策展人認為,透過揉合新舊聲音,壓縮時空,楊嘉輝的作品叩問我們對真相的追尋,並論音樂如何影響我們的文明誕生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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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笑雨相信,藝術是自由的,正是這自由,能為限制處處的技術化的未來帶出另類可能。她期望「單手拍掌」能夠「積極侵入、挪用並最終改變全球化的格局」。對你而言,「單手拍掌」又是甚麼呢?它能改變全球化嗎?
當然,你怎麼想,也是你的自由。
註 出自日本江戶時代禪僧白隱慧鶴(Hakuin Ekaku,1686-1769)「隻手音聲」一說:「両掌相打って音声あり、隻手に何の音声かある」。
編按 15個關鍵詞對照之英文為:Future、System、Medium、Absurdity/Ridicule、Myth、Uncanny、Togetherness、Ghost、Groundlessness、Disaster、Chaos、Existence、Humanism/Humanity、Utopia、Technology。
「如果把『中國』和『未來』作為兩個關鍵詞放到谷歌上一搜,出來的結果大都與經濟、技術相關,比如中國GDP預計將於2030年之前超過美國;中國公司,特別是國防技術創新領域的公司,正在重點開發人工智能……」古根漢美術館(The Solomon R. Guggenheim Museum)中國當代藝術項目副策展人翁笑雨如此寫。對她來說,如果這個叫做「中國」的主體(先勿論它到底是個民族,還是一個地方;如果是個地方,它又在哪裡)的未來將被經濟和科技主導,那她這次策劃的展覽「單手拍掌」,便是藝術對這個未來的挑戰。
展覽委約五名藝術家—曹斐、段建宇、林一林、黃炳、楊嘉輝—為本展創作。不過,雖說是委約,在策展人極少干預創作的原則下,五人均自由發揮,無一認為自己是在挑戰技術化的未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看看,他們到底交出了甚麼功課,策展人又是如何把它們放到科技化未來的脈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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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手拍掌」是香港「何鴻毅家族基金中國藝術計畫」三次展覽的最終回。這個旨在「為中國藝術在全球開拓討論空間」的計畫,由古根漢美術館聘任策展團隊,並委約生於中國大陸、台灣、香港和澳門的藝術家創作,作品納入古根漢美術館館藏。
首次展覽是汪建偉的「時間寺」(2014),由荷蘭策展人湯偉峰(Thomas J. Berghuis)策劃。後湯偉峰離任,古根漢改聘翁笑雨為副策展人、侯瀚如為為策展顧問,共同策劃第二回的群展「故事新編」(2016) 及今次的「單手拍掌」。
段建宇,《春江花月夜》。(攝影/Ben H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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