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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溫泉考 : 《北投異托邦》的高地穿越劇場

魔山溫泉考 : 《北投異托邦》的高地穿越劇場

泉源:療養 日本並不是沒有類似魔山的場所,寺山修司(Shuji Terayama)《死在田園》回憶背景中呈現的…
泉源:療養
日本並不是沒有類似魔山的場所,寺山修司(Shuji Terayama)《死在田園》回憶背景中呈現的恐山就是一例。恐山是青森縣下北半島的重要靈場與溫泉地,雖然在寺山修司的實驗電影中扮演重要的精神場所角色,也與土方巽(Hijikata Tatsumi)所開出的暗黑舞踏之「東北」意象有所關聯,但是恐山畢竟沒有成為近代的溫泉療養旅遊地的背景。相對於此,高山明選擇了北投泉源路一帶的硫磺谷,不僅指向郁永河採硫、伊能嘉矩(Kanori Ino)人類學調查以來的Sanasai傳說圈中消失漢化的巴賽族遺址(編按),指向北投所有溫泉旅社的溫泉來源,也指向了日皇裕仁家族曾參訪的鳳凰閣(台語片拍攝場景、北投性產業的象徵)、舊公娼檢查所遺址、地熱谷附近的偕行社(Kaikosha,戰前為高階軍官俱樂部與神風特攻隊員出征前聚會所,戰後曾為日本白團軍人聚居地)、三軍總醫院北投分院(原本的818精神科醫院、前台北陸軍衛戍病院療養分院)、北投溫泉眷村中心新村,最後是戰後興起,將日本戰後經濟復興帶來的慰安旅行客、越戰美軍休息復原計畫軍人(R&R; Rest and Recreation)、不同世代住民、觀光客與療養客載送往來療養地的載客計程機車站,從海拔10公尺左右的鳳甲美術館出發,一路盤繞而上,至海拔200公尺左右的硫磺谷,觀客們可以搭乘著這片高地特有的摩托車載具,以近身貼近司機,扶著他的腰或肩膀,聆聽著在風中的解說,穿越過七個可以停留10至15分鐘的療養場所,也穿越過了400年的台灣史,抵達溫泉的發源地。
北投並不是像魔山一樣的歐洲知識分子思想辯證溫泉療養地,也不是如恐山一般的鬼魂聚集溫泉療養靈場。《北投異托邦》所要聯繫的一層層二戰與冷戰結構破碎歷史疊層的靈魂療養高地,藉由機動摩托車的帶領迴訪,進入擴增影像以至無影像的歷史文本對話現場。
觀客:迴訪
導演高山明在2013年的東京戲劇節(Festival/ Tokyo)推出了《東京異托邦》旅遊計畫,引導觀客尋訪東京13個不同東亞與東南亞地區留學生的歷史據點,包含東京藝術劇場地下樓的築地小劇場遺址(1920年代的日本學生左翼新劇與朝鮮留學生《金玉均》發表地)、母語運動犧牲者紀念碑(Shaheed Minar;孟加拉國民詩人Kazi Nazrul Islam)、王育德之墓(創辦《台灣青年》的東大台灣留學生/228流亡者與《台灣語常用語彙》作者)、Nong Inlay撣邦餐館(位於東京小仰光區的緬甸難民與流亡詩人U Tin Moe聚居地)、Momo居酒屋與巴拉赫食材店(店主是東京唯一尼泊爾語新聞主編並為流亡尼泊爾人成立學校)、吳哥窟餐館(柬埔寨難民於1982年創辦而在東京具有非正式大使館的角色)、Vege Herb Saga印度素食餐廳(遵從印度最古老宗教戒律生活的異質空間)、神保町漢陽樓(周恩來1917年留日期間最愛家鄉味)、東洋文庫博物館(關東大地震後1924年三菱財團第三代岩崎久彌(Hisaya Iwasaki)設立的民間圖書館兼研究所)、新星學舍(前身為亞洲留學生之父穗積五一(Goichi Hozumi)成立的創辦的左翼學舍至軒寮)、聖依納爵教堂前(菲律賓人天主教徒聚集地)、國際難民救援中心遺址(1983年至2006年收容越南難民的照養教育中繼站)。這13個異質地點,穿越了百年的亞洲近現代史,將它們在東京的廣域分布,以遊客導覽手冊的方式,並邀請了管啟次郎(Kenjiro Suga)、小野正嗣(Masatsugu Ono)、木村友祐(YusukeKimura)等文學者執筆,透過不同的文體與基於史實虛擬敘事,運用短波收音機的發送,讓觀客找到無實體鏡框的「劇場」,在現場以自己的方式聆聽這13個不同身世的聲音敘事。
藉由這樣的異質旅程,觀客一方面必須自力尋找到池袋、要町、高田馬場、新大久保、代代木、御徒町、神保町、駒込、本鄉、四谷、八潮之間的特定地點與隱形串接線;另一方面,由於戴上了主辦單位提供的收音機耳機,觀客們是在各自隔離的聆聽經驗中,面對著身旁周遭的現實世界,這種獨自剝離現實式的「戲劇化反差」,強化了觀客們自身介於現實與歷史敘事間的「迴訪」身分。東京的風景,在《東京異托邦》的旅途中,漸漸成為一個無鏡框的劇場裝置,觀客由文學的聲音伴隨,沉浸到世紀初革命、1980年代民主化、跨國跨世代流亡者與文學的心境風景中。
《北投異托邦》活動計畫一景。
平面:垂直
如果《東京異托邦》是一個以東京山手線為輻輳的、平面展開式的東亞/東南亞近現代史詩劇場,那麼,《北投異托邦》就是一個以北投溫泉路為經緯的、垂直層疊的東亞二戰與冷戰史詩劇場。如果《東京異托邦》強調的是流亡者、無力者、青年革命者的跨國語言翻譯經驗,那麼,《北投異托邦》凸顯的就是帝國與帝國主義下的結構次等者、受辱者、性消費者、提供療養者的多層次後殖民經驗。
觀客坐著摩托計程車,停在鳳凰閣這一站,然後,經過QRCode的掃描,開始聆聽陳又津的〈地獄的假期〉。一位曾經在越戰時期的北投執業的60多歲老婦,在幾十年後迴訪北投。當時是吧女的她,同樣坐著摩托計程車,接待了只有五天假期、十個月沒有洗過熱水澡的越戰美國大兵凱文。敘事接入凱文的回憶敘事裡,描述了雨中搭機車至北投溫泉區雙飛裸浴的場景。於是,性工作者的聲音與凱文的聲音,在彼此的交錯對質中,辯證著何謂人間的「戰場」與「地獄」。這個場景,基於一張有名的「美國大兵亞倫.貝利的北投泡湯行程」1960年代老照片,道盡了冷戰結構下的受辱者與地獄來的帶病療養者之間的糾結關係。
舊公娼檢查所前,我們下了摩托車。「我們」這些疑似性消費者、溫泉旅遊者、又像是北投在地居民的觀客,在此聆聽的則是溫又柔的〈一點都不髒〉。「染污了的哀愁,既無希求,也無奢望。」敘事從一位公娼與一位半推半就在北投性消費的日本男人的無法對話開始。公娼自述了母親與自己的身世,反覆被強暴者、性工作者、初經者、無父者、肺疾者、掃公廁者,把父權下的美國大兵、日本公司男性員工、台灣照待外賓的男人,組合在一個反覆入侵的陽物/通過/疼痛傷口的陰部的對峙結構中。受辱者只能不斷維持自己陰部的清潔與接受性病檢查,同時洗淨男人,不讓他們染病,以維持自己的生存,「但帶給我們髒東西的,一直以來,不都是男人嗎?」舊公娼性病檢查所的遺址,正代表了這種後殖民創傷的受辱者精神結構。溫又柔進一步質疑:縱然有某些任性感傷的男人會說,「污染了的哀愁中,疼痛帶著驚惶」,然而,「不知道他們憑什麼來決定我們的悲傷?」這又是對後殖民論述的一種漠然反擊。
以QRCode掃描聆聽《北投異托邦》的內容。
Port B(ou):Port B(eitou)
高山明的《北投異托邦》是一個政治行動,或者,它只是另一種互動裝置?它是某種檔案紀錄的活化,或者,是一種新的活動影像?德國當代「後戲劇劇場」(postdramatic theatre)的研究者列曼(Hans-Thies Lehmann),曾經在評論高山明的劇場行動時(包括《Sunshine 62》、《公民投票計畫》等),表示他認為高山明的貢獻仍然在於劇場,就當代前衛劇場的角度而言,這種形式的活動,「直接為創作者與觀客所共享,因而絕對無法避免訴求於社會、人性與文化責任。這種藝術形式讓社群與個體的辯證,有機會獲得真實的體驗,而不是停留在知識的母題上。」(引自高山明/Port B,2015,頁6)
但我們要如何定位這種劇場作品呢?列曼提醒,或許我們可以從高山明的工作網絡Port B開始思考。大寫的、莫名的B,不僅代表了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更代表了班雅明逃避法西斯追捕猶太人哲學家的最後埠口──西班牙的Port Bou。Port B是一個不祥之地,是班雅明的自殺地,也是班雅明預見了歷史悲劇與災難的埠口。而這個歷史的災難,就是歷史天使所看見的「進步帶來的風暴」。歷史的天使無能為力,他無法停止自己被這股風暴吹迫著後退,最後只能帶著憂傷與怖懼,歸依於藝術。在回應福島海嘯與核災的系列作品之後,高山明來到了北投,彷彿來到了另一個象徵「進步風暴」造成的歷史創傷地。
然而,北投是一處垂直的Port B,或許,它比東京更接近Port Bou的命運,一個沒有出口的歷史出口。當東京奧運的都市計畫正在讓東京成為同質性的、進步的、東亞強權的場所時,高山明藉由《東京異托邦》的平面多向鋪陳,來強調東京的場所異質性。當台北的新自由主義都市計畫企圖讓包含北投的整個台北盆地成為進步的、仕紳化的同質空間時,高山明的《北投異托邦》卻同時透過前衛劇場的概念與空間,在彷若歷史見證者的摩托計程車司機與文學口述的聲音中,指出了這是一個異質受辱者錯落生活著的層疊地帶。清朝對凱達格蘭原住民的征伐與著眼硫磺的開採,日殖時期將北投建構為帝國主義殖民地的觀光溫泉、戰傷退居地,冷戰時期的北投成為越戰美軍的性樂園療養地、白團軍人的隱居策畫地、國民黨軍隊眷屬避居地、今日經濟戰爭下觀光產業的過度開發,這些異質的戰爭傷害,都體現在溫泉路的垂直魔山上,也特別體現在原住民、蜿蜒山路上司機、如犬死去的年輕幽魂、造訪北投軍醫院的灣生、退伍老兵與娼妓的敘事聲音中。
《北投異托邦》地圖。
受辱:辯證
身為觀客的我們,看著林立騎所書寫的地點導覽說明,再聽著、讀著經過他與許芳慈、柯念璞共同合作研究達致的文本與朗讀之聲,這些似從幽微而遙遠的歷史底層傳來的敘說,究竟是讓我們再一次去經歷受辱者的位置,還是讓我們落入對現實的觀光消費者的位置?究竟是讓我們一起去見證那異質的陰暗面歷史,還是讓我們得到跳脫歷史包袱的高度?在上山與下山的溫泉路上,魔山的療養地辯證,帶著濃重的硫磺味,似乎才剛剛從我們的體內展開。
編按 Sanasai傳說是由20世紀初日本調查者伊能嘉矩等人,在台灣從事原住民神話、傳說、歷史及氏族系譜調查時,採集原住民傳述有關祖先來源、移動和定居的故事。
魔山:北投
1915年,德國小說家曼(Thomas Mann)在給奧地利語文學家阿曼(Paul Amann)的信中曾談起《魔山》(Der Zauberberg)的寫作緣起:「我在戰前不久開始寫一部中篇小說——一個具有教育和政治意圖的故事。情節發生在山中的一所肺病療養院裡,在這裡,一個年輕人遇到了極大的誘惑,遇到了死亡,並且滑稽而可怕地經歷了人道與浪漫主義、進步與反動、健康與疾病的矛盾。但與其說是為了要解決什麼,倒不如說是為了理解和獲得認識。這一切具有幽默的虛無主義精神。」曼的參照點是他妻子療養肺病所在的瑞士高原溫泉城鎮達沃斯(Davos),高山明(Akira Takayama)的《北投異托邦》參照的是鳳甲美術館台灣國際錄像雙年展策展人許芳慈的台北童年回憶所在的北投溫泉鄉。從100年前的歐洲中部高原國,到100年後的東亞島鏈中高山地帶佔2/3的高地島,兩個著名的溫泉渡假區,曼的小說面對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小說主人翁在魔山住了七年,歷經各種思潮風起雲湧、交雜對話、彼此衝突的歐洲精神狀態;高山明的高地穿越劇呈現的則是從無文字的歷史到現代冷戰史的穿越,從凱達格蘭族北投社的居地硫磺谷以降,選擇了七處歷史積澱地的現址考掘。前者是七年的歷時對話,後者是七個場所的高地疊層,兩者的政治與教育意圖,卻如出一轍,氣勢磅礡。
將高山明的北投與曼的魔山相比較,並不是要說北投溫泉區與歐洲一戰前的精神結構有何關係,而是要指出在凱達格蘭族巴賽語的語境中,「北投」這個名字的起源發音為Pataauw,本為女巫之意,意即該地為硫磺產地,煙孔瀰漫之間,似有女巫出現而得名,北投實乃台北盆地邊緣的魔山。《北投異托邦》也正是這一座魔山的異托邦。
由於地勢蜿蜒狹小,北投發展出以摩托車做為大眾交通工具的獨特模式。
龔卓軍( 10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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