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柏林KW當代藝術中心(KW 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Art)創始者克勞斯.比森巴赫(Klaus Biesenbach)和埃伯哈德.梅恩茨(Eberhard Mayntz)等人於1996年組織發起的柏林雙年展(Berlin Biennale for Contemporary Art),向來標榜以創新思維結合當代藝術趨勢研究,將展覽打造為開放性的藝術實驗場。於今夏開展的第十屆柏林雙年展「我們不需要另一個英雄」(We don’t need another hero),由嘉比.尼科波(Gabi Ngcobo)為首,與諾瑪杜馬.羅莎.馬西雷拉(Nomaduma Rosa Masilela)、 賽魯比利.摩西(Serubiri Moses)、 提亞哥.德寶拉(Thiago de Paula Souza)、 伊維特.穆圖姆巴(Yvette Mutumba)組成的策展團隊共同策劃,邀請46位/組藝術家和藝術團體,自2018年6月9日至9月9日在柏林地區的柏林藝術學院(Akademie der Künste, Hanseatenweg)、KW當代藝術中心、人民劇院亭(Volksbühne Pavilion)、ZK/U藝術與城市規劃中心(ZK/U – Center for Art and Urbanistics)、HAU黑貝爾劇院(HAU Hebbel am Ufer, HAU 2),共同舉行。
一首由蒂娜.透納(Tina Turner)演唱,源自1985年瘋狂麥斯系列電影《衝鋒飛車隊續集》的主題曲〈我們不需要另一個英雄〉,在電影中吟唱出以自主之力走出殘破現世並與愛同行走向明日世界的疾呼。這首流行金曲,經由本屆策展團隊在當代藝術語境下的重新詮釋與脈絡化,發展出一系列關於歷史敘事與權力結構的論題。一如尼科波寫於展冊專文的標題:親愛的歷史,我們不需要另一個英雄;與其在策展筆記中對〈我們不需要另一個英雄〉一曲歌詞的註記:「未來在於我們該如何走出歷史的迴圈。」本屆雙年展以「不需要」的姿態提出對於「英雄」一詞所涉及的個人主義與在特定時空背景下的主觀敘事的否定,並延伸出對於現行歷史與知識體系——有毒的主體性(toxic subjectivities)——的拒絕。
斐耶麗.巴耶茲(Firelei Báez)展於柏林藝術學院的入口廣場作品《19° 36’ 16.89” N, 72°. 13 6 95’’ W _ 52.4042° N 13.0385” E》。(攝影/Timo Ohler)
本屆柏林雙年展從主展場柏林藝術學院的入口廣場,便開始對歷史提出各項質疑。斐耶麗.巴耶茲(Firelei Báez)的大型戶外雕塑《19° 36’ 16.89” N, 72°. 13 6 95’’ W / 52.4042° N 13.0385” E》,以建築結構拼裝與細部材質繪製,將分別位於海地與德國的忘憂宮,物理性地組構出一座象徵歷史與空間移轉的混合建物。源自法文的「無憂」(sans souci)一詞,在巴耶茲的創作下被對應至三起歷史事件:一是建於1745-1747年,位於德國波茨坦的著名觀光景點,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的夏日行宮「忘憂宮」(Sanssouci);二是位於海地米洛特,相傳建築風格受波茨坦忘憂宮影響,於1810-1813年由海地獨立革命的主要將領亨利.克里斯多夫(Henri Christophe)自立為王興建的海地國城堡「忘憂宮」(Sans-Souci Palace);另一則是名為忘憂,在海地革命時期傳言遭克里斯多夫背叛與密謀殺害,幾乎被海地歷史除名的傑出革命軍上校讓.巴蒂斯特.桑蘇西(Jean-Baptiste Sans Souci)。而在以忘憂一名交織的,明顯具有不同階級位置的歷史事件之外,巴耶茲再度使用拼貼的手法,於柏林藝術科學院內部門廳牆面上,以鮮豔但斑剝的色料與洛可可風格的裝飾物描繪海地忘憂宮的另一角色——在歷史中甚至沒有面容的亨利一世皇后與海地王國的女王,瑪莉亞.露伊莎.科伊達維德(Marie-Louise Coidavid)。
斐耶麗.巴耶茲(Firelei Báez)於柏林藝術學院內部門廳牆面的展出作品《給瑪莉亞.露伊莎.科伊達維德,流亡,秩序的守護者,阿奈卡歐娜》(for Marie-Louise Coidavid, exiled, keeper of order, Anacaona)。(攝影/Timo Ohler)
同樣面對歷史,米尼亞.碧亞比亞尼(Minia Biabiany)選擇以遺忘為題。位於柏林藝術學院二樓的影像裝置作品《Toli Toli》,透過影像傳唱一首幾近失傳,來自藝術家故鄉法國殖民地瓜德羅普群島(Guadeloupe)的首都巴斯特爾(Basse-Terre)的克里奧語(Creole,註)童謠。影像中以一隻成人的手,握著早期在當地孩童間被視為能夠以其動態指引方向的咖啡色蝶蛹(Toli),搭配輕聲且重複吟唱著「Toli Toli指引我去巴斯特爾的路、Toli Toli 指引我去法國的路⋯⋯」的畫外音,穿插著無邊無際的海洋空景,暗喻在法國長期殖民下,瓜德羅普不斷遺失的文化與矛盾的身分認同。而在影像前方裝置著精緻燈光的數片竹編漁網,是另一即將失傳的瓜德羅普傳統工藝。碧亞比亞尼向當地漁民習藝與製作這些漁網,並將其以藝術作品的身分放入展覽場域。
米尼亞.碧亞比亞尼(Minia Biabiany)於柏林藝術學院展出作品《Toli Toli》。(攝影/Timo Ohler)
關於歷史的重演,或說,如果歷史再次重演?則成為馬利歐.普法依弗爾(Mario Pfeifer)本次展出的大型影像裝《再一次》(Again/ Noch einmal)的核心問題意識。他以一起發生於德國薩克森州,當地居民以正當防衛為由,對來自伊拉克的年輕人在公眾場合動用私刑的案件為題材,普法依弗爾模擬實境秀的手法將此事件重演。而這部類實境秀的「陪審團」,刻意選擇冷戰時期來到德國的客籍移工(Gastarbeiter)、逃離東德的前東德住民,與德國基督教民主聯盟成員等不同成長背景的德國公民,擔任即席演出。假正義之名而行,充滿主觀立場的暴力行動,對應影片中公民的道德勇氣(moral courage)與義勇正義(vigilante justice)的挑釁命題,此作尖銳地指出德國社會持續延燒的難民議題,與社會輿論潛在的暴力影響。
馬利歐.普法依弗爾(Mario Pfeifer)於柏林藝術學院展出作品《再一次》(Again/ Noch einmal)。(攝影/Timo Ohler)
本屆策展團隊以「歷史」抑或「誰的歷史」的多重討論,集合藝術家採取的相應行動與藝術實踐,勾勒出主展館柏林藝術學院的集體論述。此外,佔展出作品半數以上的平面創作,雖未在空間上帶來新穎的視覺經驗,但這些穿插在展場各處的圖像,提供了一種圖錄式的另類敘事途徑。而在本屆雙年展的另一主展館KW當代藝術中心,作品中的音像,扮演著引領觀眾入場的首要媒介。
辛西亞.馬塞爾(Cinthia Marcelle)於KW當代藝術中心展出作品《聖戰/運動》(Cruzada)。(攝影/鄒婷)
循著KW當代藝術中心入口傳出時而紊亂、時而和諧的樂音,步向辛西亞.馬塞爾(Cinthia Marcelle)的影像作品《聖戰/運動》(Cruzada)。在紅土地上的十字路口,16位樂手分為四組人馬(各組皆穿同色的外衣與持有相同的樂器),演奏雜亂無章的樂曲,從四個角落行軍式地走向畫面中央。而當樂手們在十字路口相會,一場「分配」開始進行:來自不同方向,原以同色衣著與同種樂器組合的群體,在交叉過後分別成為擁有四色衣著與四種樂器的樂隊,演奏著和諧的樂曲離開畫面。以各路人馬在十字路口交會的動作,馬塞爾簡潔地表現出群體間如何從獨奏成為合奏的過程。
同樣以顏色作為創作元素,羅蕾那.古提雷茲.卡梅若(Lorena Gutiérrez Camejo)的平面作品《英雄們在哪裡?》(¿Dónde están los héroes? )選擇將色塊轉化為軍事權力的象徵。此件幅寬5公尺的創作,由100幅小型畫作拼裝而成。畫面中整齊的色塊圖像,實則對應於軍階徽章的各種樣式與色彩。
羅蕾那.古提雷茲.卡梅若(Lorena Gutiérrez Camejo)於KW當代藝術中心展出作品《英雄們在哪裡?》(¿Dónde están los héroes? )。(攝影/Timo Ohler)
在KW當代藝術中心一樓的盡頭,泛出橘紅的色光,這是本屆雙年展最大型的裝置作品,迪內奧.賽瑟.博佩普(Dineo Seshee Bopape) 的《無題(隱匿的不穩定性)〔感覺〕》(Untitled (Of Occult Instability) [Feelings])。這片巨大的,幾近沉浸式的橘紅色空間,延伸自牆面上一個小型螢幕播放的影片——美國歌手妮娜.西蒙(Nina Simone) 1976年在蒙特勒爵士音樂節(Montreux Jazz Festival)演唱〈感覺〉(Feelings)一曲的場景。環繞空間中極富感染力的嗓音,與影片內西蒙演出的特寫,為博佩普的創作鋪出感性的基調。孤立於展間內部,不停傳出口白聲的另一螢幕,則是此件作品相應文本的視覺呈現——南非女作家貝西埃.希德(Bessie Head)的小說《權力之問》(A Question of Power),描述在後殖民情境與父權社會結構下,女性角色在面對創傷與衝突時的異變與瘋狂。自文學與音樂而生的展示脈絡,經博佩普在空間中視覺化為斷柱與碎石、接漏水的塑膠桶、平置在地上播放公園景色的電視,與三件來自他藝術家作品的合作展出:賈布.阿內爾(Jabu Arnell)的巨大紙板球體《迪斯可球X》(Discoball X)、拉榭爾.沃可曼(Lachell Workman)的幻燈片投影《為了正義____》(Justice for____)、和羅伯特.瑞(Robert Rhee)以金屬結構纏繞,使葫蘆生長形變的雕塑《佔領無住居空間》(Occupations of Uninhabited Space)。
相較於柏林藝術學院對於多方歷史各自表述的藝術實踐紛呈,KW當代藝術中心的作品更專注於歷史敘事中多重文化與意識型態在性別、種族、殖民與移民等議題間的權力關係與矛盾衝突。而在個別作品中不斷浮現的、各種關於「英雄」的想像,本屆雙年展的另一展館ZK/U藝術與城市規劃中心,給出遊走於虛實政治情境的案例。
迪內奧.賽瑟.博佩普(Dineo Seshee Bopape)於KW當代藝術中心展出作品《無題(隱匿的不穩定性)〔感覺〕》(Untitled (Of Occult Instability) [Feelings])。(攝影/Timo Ohler)
何貝.Y.阿敏(Heba Y. Amin)在其影像裝置作品《沉海作業》(Operation Sunken Sea)中,化身為排空地中海,連結歐非「超大陸」(supercontinent)的計畫領導人,並提倡此計畫是解決中東和非洲地區恐怖主義及移民危機的獨特方案。集合殖民信念、內部偏見與權勢暴力,阿敏擬仿獨裁者與狂妄政治家修辭的就職演說錄像,被刻意安插於佈滿古今各國領袖政論演說畫面的電視牆正中央。這個排空地中海,一統歐洲非洲大陸的瘋狂計畫,其實源自於德國建築師赫爾曼.索格(Herman Sörgel)於1920年代發表,充滿殖民意識的技術烏托邦計畫「亞特蘭特羅帕」(Atlantropa Project)。此計畫提議在直布羅陀海峽興建水力發電大壩,以供應歐洲地區大量的廉價電力,並將此大壩興建後,預計下降200公尺的地中海平面所露出的陸地另行開發使用。
何貝.Y.阿敏(Heba Y. Amin)於ZK/U藝術與城市規劃中心展出作品《沉海作業》(Operation Sunken Sea)。(攝影/Timo Ohler)
1945年間因飛安事故不幸逝世於台北的印度獨立運動英雄人物蘇巴斯.錢德拉.鮑斯(Subhash Chandra Bose),是藝術家祖列伊哈.喬杜里(Zuleikha Chaudhari)裝置作品《排演自由印度臨時政府廣播電台》(Rehearsing Azaad Hind Radio)的敘事主角。這件結合劇場表演的空間裝置,先是揭露鮑斯在二戰期間於柏林組織的自由印度中心(Free India Center in Berlin)受納粹高層資助的事實,再指出其主導的自由印度臨時政府廣播電台(Azaad Hind Radio),當時實為納粹向印度進行政治宣傳的電台節目。另一方面,喬杜里同時搜集新德里賈瓦哈拉爾尼赫魯大學(Jawaharlal Nehru University, New Delhi)在2016學運期間,以民族主義為題的演講片段,和上述鮑斯的政治宣傳廣播內容進行交叉敘事。以跨時代的實質證據進行的批判性歷史重演,喬杜里在此件作品中提出對歷史記憶、集體與個人意識形態在不同敘事脈絡下變異與顛覆的質疑。
除上述三間較大型的展館,本屆雙年展同時也在柏林人民劇院亭與HAU黑貝爾劇院進行兩項藝術研究計畫的發表。
祖列伊哈.喬杜里(Zuleikha Chaudhari)於ZK/U藝術與城市規劃中心展出作品《排演自由印度臨時政府廣播電台》。(攝影/Timo Ohler)
位於柏林人民劇院(Volksbühne)主建物旁的柏林人民劇院亭,本次展出莉戴拉.諾諾(Lydela Nonó)和米歇爾.諾諾(Michel Nonó)姐妹組成的雙人藝術團體「諾諾的孫女」(Las Nietas De Nonó)的創作計畫《圖說機械》(Ilustraciones de la Mecánica)。此計畫將波多黎各在殖民歷史下發展出的現實氛圍帶到柏林,結合日常物件、空間裝置與不定時的現場表演,以植物性皮革製成的「皮膚」(女性身體的物化象徵)作為表演核心元素,援引出黑人女性身體早期在波多黎各政府與製藥工業主導下,被利用為臨床實驗對象的黑暗歷史。
藝術團體「諾諾的孫女」於柏林人民劇院亭展出的創作計畫《圖說機械》現場表演紀錄。(攝影/Timo Ohler)
由來自南非的跨學科獨立研究團隊「克雷克拉!圖書館」(Kelektla! Library)本次和HAU黑貝爾劇院共同合作的《Thath'i Cover Okestra第五卷,1977年7月17日到9月12日。勒博.瑪索薩出生。史蒂夫.比科被暗殺。》(Thath'i Cover Okestra Vol. 5 , 17 July to 12 September 1977. Lebo Mathosa is born. Steve Biko is assassinated),是本屆雙年展開幕首週限定的系列展演活動。此計畫以1990年代始於南非約翰內斯堡,融合西方浩室音樂(House Music)的節奏與南非當地音樂的音樂流派「克威托」(Kwaito)的發展歷史與在地脈絡作為研究項目,探討此克威托如何形成當地年輕族群體現政經環境與哲學思考的特殊音樂場景,並於HAU黑貝爾劇院進行現場表演、研討會、藝術家座談與文獻展出等系列活動。
跨學科獨立研究團隊「克雷克拉!圖書館」於HAU黑貝爾劇院的現場表演《Thath_i Cover Okestra 第五卷,1977年7月17日到9月12日。勒博.瑪索薩出生。史蒂夫.比科被暗殺。》。(攝影/Timo Ohler)
以多層次的觀點詮釋各式對於歷史敘事與主觀性的論題,同時避免成為另一主觀敘事書寫的角色,是本屆柏林雙年展策展團隊以「否定」的態度面對歷史主體性所致力實踐的方向。相較於前幾屆的展覽架構,本屆雙年展從策展團隊、藝術家陣容至展覽內容皆被冠上「泛非」一說,但在策展團隊刻意迴避的主觀敘事脈絡,與其在各展館間鋪陳出細膩、詩意(甚至婉轉)的觀展途徑下,本屆雙年展建構的是一場各自表述的集體對話,又或說,一座在歐美文化長期霸權統治之下,以另類當代藝術語境搭建的文化中繼站。
註 克里奧爾語泛指在17和18世紀間,因歐洲殖民而在大西洋與印度洋沿岸殖民地自然發展出來的溝通語言,其特徵為混合多種不同語言詞彙,有時也掺雜一些其他語言文法的一種語言,也稱為混成語或混合語。
第十屆柏林雙年展 「我們不需要另一個英雄」
展期:2018.06.09-09.09
地點:柏林藝術學院(Akademie der Künste, Hanseatenweg)、柏林KW當代藝術中心(KW Institute for Contemporary Art)、人民劇院亭(Volksbühne Pavilion)、ZK/U藝術與城市規劃中心(ZK/U – Center for Art and Urbanistics)和HAU黑貝爾劇院(HAU Hebbel am Ufer, HAU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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