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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黑暗浪漫主義的山路:謝春德的《天火》

一條黑暗浪漫主義的山路:謝春德的《天火》

多明尼克.巴依尼(Dominique Païni)曾在〈謝春德的「濃縮」電影〉一文中,從象徵主義詩學…
多明尼克.巴依尼(Dominique Païni)曾在〈謝春德的「濃縮」電影〉一文中,從象徵主義詩學的視角、「等待」的方法、場面調度的攝影行動,提出了謝春德的「濃縮電影」攝影美學:「謝春德的每一件攝影作品——這個方法是由1960年代便開始運用——都是長時間程序和漫長準備的結果:經過勘場、『演員』排練、草圖、特定的服裝及其他許多準備工作,才能在一張單獨的照片中得到可以稱之為『濃縮電影』的結果,或是沒有其它只有一張的單張電影『停格靜照』⋯⋯」(《微光行/謝春德》,頁30)在這段話當中,「濃縮電影」與「單張電影」成為關鍵的詞語。
謝春德《天火——紅色布幔》,無酸噴墨輸出,100×100cm,1989。(藝術家提供)
「濃縮」來自於「等待」。七等生在通霄海灘的受拍經驗,充分顯現了對受拍的「演員」而言,被謝春德拍攝,是一件「吃苦頭的活差事」。在1986年早期的〈春德印象記〉也好,一直到晚近2017年邱坤良對《勇敢世界》拍攝過程「感覺被綁架」的抱怨和批評也好,都證明謝春德「濃縮電影」拍攝方法中的焦灼等待,服裝準備與場面調度,使得受拍的「演員」在對「肖像攝影」方法程序的預期之外,經歷到了「我未曾經歷過像這樣辛勞的和付出耐心的無報酬的工作」(七等生語)。這些拍攝過程「濃縮」、甚至「壓縮」在單張靜照中,讓觀者在理解諸如至威尼斯雙年展(La Biennale di Venezia)展出的「生」系列的作品時,也能直接感受到一種令人不適的人造張力與複雜難解的場景布局,反映出巴依尼所謂的「它們使得再現失去平靜,並且表達出製作上的複合性」。正因如此,評論謝春德的作品,也遭受到類似的困境。
謝春德《天火——犧牲》,無酸噴墨輸出,100×305cm,2002-2018。(藝術家提供)
我希望在這篇文章中指認的是,謝春德的攝影美學中,的確潛藏了他未竟的「電影」。在一場「謝春德平行宇宙系列——勇敢世界」的座談會中,作家林文義在鄰座的詩人向陽與觀眾面前,向謝春德拋出了一個問題:「什麼時候能夠拍出你未完成的電影?」會中除了談到他早期拍攝實驗電影,後來拍攝王菲、唐朝樂團(入圍葛萊美獎)、藍心湄、伍佰的MTV、Nissan的「新好男人」廣告片和達賴喇嘛的紀錄片之外,以及1980年代中期未實現的、以蘭嶼為背景的《黑色的翅膀》電影拍攝計畫,甚至成立電影公司準備培植年輕導演,最後因為經濟因素戞然而止,彷彿是他欠了台灣藝文界一場電影盛事。
謝春德《我和我自己》,手稿,40.6×30.4cm,2005。(藝術家提供)
謝春德《天火——我和我自己》,無酸噴墨輸出,100×305cm,2002-2018。(藝術家提供)
就此而言,不同於巴依尼依據「第一次個展」的個別靜照所提出的「單張電影」分析,《謝春德平行宇宙系列——勇敢世界》從老年失智世界的平行宇宙出發,像一部調度正常與病理、老年與人類理智之域外場景的「濃縮」電影系列靜照,這種系列性,也展現在《謝春德平行宇宙系列——天火》這樣的「首部曲」中。所謂的「首部曲」,恐怕是從本體論上而非從創作時間的順序上來說的。《天火》可以說是從瀕死經驗出發,帶領觀者探尋一部古代神話、暴力、情色、儀式與死亡的「濃縮」電影,但謝春德給出的是關於這一部電影的系列靜照和相關場景。這樣的系列,不僅跳出了「生」系列對於台灣島嶼存在創傷史的敘事邏輯,放大至對於宇宙和自然的系列思考;方法上,也跳出傑夫.沃爾(Jeff Wall)式的單張靜照場面調度和視覺文化史對應法,以編導式數位攝影、裝置、表演、飲食文化、詩劇的方式,呼應他從2002年至2018年以來的長程古代死亡之路的編劇劇本。如果用電影的裝置、服裝、場面調度來類比的話,石岡瑛子(Eiko Ishioka)在《入侵腦細胞》(The Cell, 2000)的詭奇服裝表現,在類似羅馬萬神殿拉長伸展的暗紅衣摺裙擺,美術設計上擷取對應裝置藝術家達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身體藝術家Stelarc、畫家奧德.納德盧姆(Odd Nerdrum)、動畫家Ren é Lalou、動畫藝術家Brothers Quay、MTV藝術家馬克.羅曼尼(Mark Romanek)的語彙要素而加以轉置的手法,我們可以說謝春德對於這些詭奇的場面調度,具有相應的張力與色彩膨脹、對比、突兀的思考。
就此系列的敘事性而言,謝春德在「天火」中的表現,有強烈的象徵主義詩學傾向,打破攝影的形式束縳、強調節奏和旋律、構圖與色彩的感覺交錯、以暗示做為表現的根本方法。但是,如同覃子豪在討論台灣現代詩時的說法:「既不是李金髮戴望舒的殘餘勢力;更不是法蘭西象徵派新的殖民。台灣新詩接受外來的影響甚為複雜,無法歸入某一主義、某一流派,是一個接受了無數新影響而兼容並蓄的綜合的創造。」(覃子豪,《論現代詩》,1976,頁162)這便是謝春德在台灣寫實主義攝影為尚的「分明的意境、露骨的題旨、口技式的抒情」影像環境中,難以歸類的理由。若容我再用類比的方式比較,「天火」系列或許稍稍接近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在《你看見死亡的顏色嗎?》(Dead Man, 1995)中的種種象徵場景。這部電影借用美國印第安人的殖民創傷史,西部片的類型,嫁接了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在浪遊中,對於宇宙、自然、死亡的經歷與思考,並且揉和了巴岱伊美學和象徵主義詩學,對於種族、部落、儀式、生命、暴力、情色的濃縮描述。
謝春德《天火——施法》,無酸噴墨輸出,100×305cm,2002-2018。(藝術家提供)
以高山、峭壁、懸石、海洋、湖泊、枯木、草原、沙漠、雲朵、傾頹的文明遺址作為背景,以台灣的南湖大山、北京、西藏、蒙古作為連結的場景,在亞洲地景的脈絡中,謝春德置入了轉化了的莎樂美與施洗約翰神話、茱迪絲以色誘殺何樂弗尼的神話,轉置入擁有古老出草文化的台灣高山族群地景中,指向更古老的情色與暴力神話。除了毫不避諱情色與肉身的欲望循環,甚至納編為某種影像唐卡形制之外,「天火」系列中不時出現的原民、兒童和動物的身影與凝視,亦跳脫了早期《家園》中的原始浪漫,讓這種凝視穿梭於末世的、危殆的、創傷的、去勢的、與動物犧牲結合的、充滿煙塵的俗世之間。
左:謝春德《天火——隕石》,無酸噴墨輸出,305x100cm,2002-2018;右:謝春德《天火——愛殺》,燈箱,304.2×104.2cm,2002-2018。(藝術家提供)
塗白的假面、爆炸的鳥與血的意象,對照著西裝青年與莫辨臉孔的老人的詭奇佈置,再加上在枯木邊的茶席,究竟是諷刺、控訴,還是天真?使觀者難以再沿用台灣早期寫實攝影的天真浪漫鄉土視野與解嚴前後的環境歷史控訴寫實主義來觀看謝春德的「天火」的複雜系列象徵。然而,就其面向死亡、走向高山與荒原少數族群創傷史的黑暗神話敘事邏輯來看,「天火」也難說是單張照片的濃縮電影,或者是讓人宛如入地獄的「生」系列。「天火」毋寧是一闕以赤子之眼面向人類和宇宙黑暗史的浪漫長詩,猶如走過天堂地獄之行的布雷克在《純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中所吟:「小羔羊,誰創造了你?你可知誰創造了你?賜你生命,望你溫飽,在溪河旁,青草地那邊;贈你喜悅的衣裳,那衣裳無比柔軟,毛茸茸的,明亮耀眼;再賜予你如此溫柔的嗓音,讓整山谷都歡欣雀躍?小羔羊,誰創造了你?你可知誰創造了你?小羔羊,我來告訴你,小羔羊,我來告訴你,祂的名字跟你一樣,祂管自己叫羔羊。祂又溫柔,又和藹;祂變成一個小孩,我是小孩,你是羔羊,咱們名字跟祂一樣。小羔羊,上帝祝福你!小羔羊,上帝祝福你!」在象徵主義的情色暴虐僵持等待與唯美片斷之路上,以及在浪漫主義的驚恐不安結合壯麗自然的道路上,謝春德經歷這一波十多年的生死擺盪,在這一次展覽中,由形如枯木死亡的山峰頂上,一路向下攀越流動的凝視,將帶我們走向台灣攝影史上少有人攀爬過的一條「朝向死亡而生」道路,或是一條「由死亡回看俗世生命」的道路,一條充滿浪漫主義式純真宗教思維的黑暗山路。
謝春德《天火——二個太陽》,無酸噴墨輸出,239x300cm,2002-2018。(藝術家提供)

天火——謝春德平行宇宙系列

展期:2018.09.08-11.18
地點:MoNTUE北師美術館
地址:台北市大安區和平東路二段134號

 

龔卓軍( 11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