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策展」一詞似乎成為時下最為火熱的職稱,舉凡報章雜誌、電視廣播節目等皆熱衷於邀請策展人分享自身的心路歷程。然而回顧台灣過去的展覽歷史,卻可發現相關的文獻資料繁雜,並散落於各處,此現象不僅促成呂佩怡編纂《台灣當代藝術策展20年》一書的動機,更成為該書主要的問題意識及編輯方法的建構主軸:「以在地現實為基礎,以書寫抵抗遺忘」,藉以彌補台灣展覽史的「無檔案狀態」。該書的出版,促成此次邀集台灣不同世代的策展實踐者、研究者齊聚一堂,再次思考當代策展於台灣的研究命題。
《台灣當代藝術策展20年》。(典藏藝術家庭提供)
館內、館外:微觀生命歷程交織出的策展大史
具豐富策展歷練的黃海鳴分享其自1990年代展開的策展經歷。1992年他受台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邀請擔任主題展策展人,1990年代的台灣藝壇正以「本土/西化」的二元觀點展開「台灣美術本土性」論戰,然黃海鳴觀察到當時的西方與本土並非全然對立,而是以某種模式互相揉合、彼此掺雜,因此以「斷裂與延續」為展名,並與館內策展人至全台訪察藝術家,開啟了他的策展生涯。黃海鳴指出1990年代的台灣社會對於批判概念的接受度非常高,加上希望各鄉鎮建構自我特色並與國際交流對話的政策基礎,使得當時策展所能獲取的資源相對豐富,促成了他於1997年在嘉義市策畫「大地.城市.交響:台灣裝置藝術展」。在策畫該展前,黃海鳴參訪了同年舉辦的德國「卡塞爾文件展」(Documenta, Kassel),他看見卡塞爾這座漸被遺忘的歷史古城,卻能透過當代展演活動重新召喚舊有的歷史能量,深受感動,並啟發他於「大地、城市、交響」一展中,以整座嘉義城市空間為展示場地的構想。從此時開始,黃海鳴便以「特定場域」(Site-specific)的模式進行展覽實踐,包括1999年鹿港「歷史之心」,2000年串聯全台替代空間及藝術團體,共同展出「驅動城市:創意空間連線」等展,皆成為黃海鳴策展經歷的重要代表作。
相較於黃海鳴從美術館外展開的實踐路徑,賴香伶則從美術館內開始其策展生涯。賴香伶於1980年代晚期進入國立台灣美術館承辦開館展覽的業務,見識了策展人因學成背景及知識領域的差異,皆體現在他們對於選件策略、展示方法、論述角度等的差異。而她在北美館擔任展覽組員所策畫的「台北紐約」、「台灣訊息展」等,更令她體悟並實踐展覽不再僅只是形式風格,更觸及其所呈現、生產的文化意涵。做為機構內部的策展人,賴香伶強調當時的展覽對其而言如同不可錯失的「現場」,更懷抱著「積極參與現場,並走出美術館」的自我意識。此外,美術館做為官方、正統、主流的代表,如何與民間、邊緣、另類且具實驗性質的藝術空間及環境相互動,賴香伶認為這是1990年代一個重要的命題,也是美術館做為機構的責任跟使命。賴香伶因著「Museum as a hub」、「Museum as a lab」的理念,策畫北美館「前衛與實驗」展,希望透過該展「在正統的機構裡允許不完美的事情」,呈現相對於當時的主流、且尚未完成的實驗性作品,藉此重新思考機構的角色,開放機構的資源及權力(決定誰能策展),更讓公務策展體制思考與藝術家工作的新方法。如今再談策展,她關注「機構在當代的角色」,以及「策展問題意識的探詢」、「策展的當代性角色」,即思索策展所能產生的文化能動性為何,體現在何處?如何才能跳脫不僅僅只是個展覽?如今當我們要對展覽展開研究時,它的目的及核心意義與價值又是什麼?
近年來亞洲地區國家展現對於檔案的高度關注。(攝影/蔣伯欣)
策展人專業素養及技術養成
林平在1992年進入北美館擔任展覽組組長,其後擔任國美館(時省美館)典藏組組長,發現早期台灣藝術圈對待「策展人」只要求「有手而不需要腦」的態度給予她相當大的衝擊。她認為策展人不是只有大腦運作,身心與思考都是連動的,假如沒有好的工匠精神、空間意識、觀點,藏品不過就是物質的組成。林平也指出當代策展人的身分是無法被認證的,無限制的跨領域,端看「觀念/觀點領袖」(策展人)決定如何將學術體系中所觸及的知識領域,予以整合並進入社會實踐的場域,那是一個活體的狀態,更貼切的說,如同社會的「酵母菌」。若是將策展人放在藝術學範疇之中去思考,林平強調這個角色必需具備:1.歷史經驗意識,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以至於形構今日的自己,並試著帶入新的觀點,找出歷史位置和現在的關係;2.古典技術,近年國際展中大量古典藝術媒介的回歸,策展人就是指揮者,讓作品在展覽脈絡之中必須要能交響出一加一大於二的創造性能量;3.確知何謂當代性,並且瞭解當代與歷史,進而明白當代這個點能創造的未來;4.跨領域的整合技術,一個領導者必須具備整合的技術才能進行實踐。此外,林平也強調,「實習」是在策展訓練過程中非常重要的階段,因此實踐的田野永遠都必須存在。而更重要的,當代策展人不能沒有倫理觀,在這個典範轉移的時代,策展人要尊重自己的身分,尊重在業界的合作關係,必須重新建構起態度的誠懇、秩序的概念,屬於策展人的領域方能存在。
以獨立策展人之姿活躍於藝壇的徐文瑞,則對「獨立策展人」進行深入分析,他直言「獨立」不意味著不在機構裡工作,更為重要的「獨立」是種態度,是瞭解自身今日所作的文化工作在於實踐自身獨立於某種系統/機制/組織,並對其運作模式進行挑戰與反思。而出身文學與哲學背景的徐文瑞,則將策展視為哲學概念的實踐,將某些概念與社會現實及藝術實踐相互連結,產生溝通的力量,即一種行動獨立式的哲學策展。他以策展「Curating」的字根「cure-」,強調策展應是面對自身的系統/組織/機制,能夠提出矯正、干擾、介入,產生治療(curing)的效果,甚至是在體制內產生旋轉的動能,帶來變動。他也強調策展人最嚴肅的一項田野工作更是「與藝術家鬼混」。因為只有透過與藝術家的密切互動,從其日常生活中瞭解創作是什麼,才能進入作品的內部,激盪出策展的觀念與主題。
策展人的策展人
林曼麗笑稱自己並非策展人,其參與的往往是決定策展人的決策過程,則提供我們深入理解台灣於1990年代晚期國際性展覽形成的幕後/環境因素。林曼麗任職北美館館長期間,直覺感受當時台灣蓄勢待發的能量是接軌國際的最佳時機,因此努力促成北美館於1997年正式主辦當時仍以國家名義參展的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而那次的參展,也讓林曼麗萌生策辦台北國際性雙年展的想法,希望掌握主場優勢及發言權,積極地讓世界看見台灣。展覽的策畫除了自身內容外,背後的策略亦十分重要,林曼麗以國際能見度為目標,其採取的策略是邀請國際著名策展人南條史生(Fumio Nanjo),主要考量南條史生於國際上具有一定的能見度及影響力,由他擔任策展人,便能借力使力將台灣拉至國際舞台。其二,林曼麗期待透過這樣的方式,讓台灣策展團隊理解國際性展覽的操作模式,她指出策展不僅是提出論述,更涉及展覽技術、溝通協商以及資金募集等專業,是非常複雜的工作,如何讓台灣當代藝術策展的生態愈趨完善,是她身為美術館領導者的責任。然林曼麗也直言,當時是考量台灣在地藝文生態而採國際策展人模式,但策略只是過程,未必是不可變動調整的機制。關於展覽本身,林曼麗認為文本、場域空間、以及人這三點是構成展覽最為重要的要素,近年來她更關注展覽的觀眾,因為觀眾如何跟展覽對話、互動,才是構成展覽意義與價值的重要觸媒。
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因應夏碧泉展覽所製作的香港大會堂模型。(攝影/蔣伯欣)
對於時間的重新意識
批判意識強烈的徐文瑞,亦提出值得深思的議題,即當前多以1987年台灣解嚴做為敘述藝術蓬勃發展的時機,但他認為真正的解嚴其實僅在1987至1992年短短五年,當時的街頭不僅有許多文化力量的產生及抗爭,許多回顧台灣歷史發展的展覽亦在彼時出現,台灣本土主義以藝術史的方式進入主流美術館,並於意識型態上取得它的正當性。然自1992年前後台灣政黨政治的形成後,彷彿又進入第二次的戒嚴,直至2014年的318太陽花學運似又宣告台灣另一段歷史的開展。
呂佩怡則以「時間的同志」切入當代策展的核心,強調策展需凸顯人的價值,包括照料藝術家的心靈、社區區民、觀眾等等一切涉及人的事務。至於當代策展的研究,呂佩怡則是將展覽自身視為一連串的動作/對象來研究,以展覽為單位,思考展覽的詩學(如美學、空間及氛圍)及展覽政治學(如知識生產與政治運作)如何構成等。假若展覽史的研究有別於傳統藝術史的書寫的話,呂佩怡認為正是當代策展做為「時間的同志」此一概念,凸顯了展覽自身是不穩定的、不斷流變、且充滿意外的,可能是從機構內走向機構外,甚至徘徊於兩者之間,因此與社會環境高度相關,甚至是社會環境的縮影。在此基礎下,當代策展的研究方法會是跨領域、跨學門以及跨地域的,多半針對案例自身的差異創造不同的研究方法。呂佩怡分析歐美學界對於展覽的研究,大致可分為文集式編纂、訪談實錄、以展覽為主體的研究,以及將策展議題視為研究對象等四種研究取徑。她表明《台灣當代策展20年》是以在地現實為出發點,也藉此思考如何將檔案給後人,比如過去人於展覽資料的搜集多以參展作品圖為主,但現今對於展覽的研究更著作於作品與空間的關聯,隨著世代對於材料、檔案關注焦點的轉變,應當如何處理現下所搜集的材料,盡可能地完整呈現供後人研究,也是她編輯該書時不斷思考的課題。
策展史的研究取徑及演變
長期進行展覽歷史及機制研究的蔣伯欣,他以自身於千禧年提出並不斷修正的「策展機器」概念,指出台灣早期的展覽主要透過官方博物館的發展來觀看,但近年來官方美術館不再是主要戰場,而是透過策展人的田野工作展開跨領域的實踐,包含社會運動的參與等等,同時也產生對於獨立策展人以及獨立性的廣泛討論。蔣伯欣指出現今對於台灣策展進程及斷代的理解的差異,涉及我們如何思考策展的「當代性」及「檔案」,並拋出「策展在台灣當代藝術史的位置是什麼」,以及「策展在台灣當代藝術史的研究裡如何被討論及檢驗」等問題。蔣伯欣指出近年來美術館策畫多檔的展覽中,皆出現作品重製或是展示大量的檔案文獻的現象。此外,近年出版的《當代中國藝術:基礎資料》(Contemporary Chinese Art: Primary Documents),《從戰後到後現代:日本藝術1945-1989》(From Postwar to Postmodern: Art in Japan 1945-1989),及《澳洲與韓國藝術1976-2011》(Tell Me Tell ME: Australian and Korean Art 1976-2011)等檔案資料的編纂及出土,都反映著亞洲國家對於檔案的重新思考。他分享香港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近期展出的夏碧泉展覽,並透過模型製作還原夏碧泉所拍攝紀錄的展場樣貌,正正彰顯了他們對於檔案的思考與重視。蔣伯欣藉此提醒著,我們對於早期史料檔案接觸的缺乏及目前開發還有限度,此侷限亦將影響我們對於研究台灣當代藝術的起始點。
展覽重建如何可能
於座談會最末的問答討論中,藝評人王聖閎拋出「一次性作品/展覽重建」的可能性及如何重建,引發在座與談人熱烈討論。呂佩怡以2013年威尼斯雙年展重現史澤曼(Harald Szeemann)「當態度成為形式」(When Attitudes Become Form)展以及2014年「大地魔術師」(Magiciens de la terre)於法國龐畢度中心的重新展現回顧展為例,前者重建基礎仰賴於1969年當時媒體所進行的大量報導,後者則以文件檔案為主要展示方式,認為如何重建的關鍵取決於能取得的資料究竟有多少?而林志明、賴香伶等則認為需思考展覽重建的目的及意義為何?徐文瑞則提出「展覽重作」一詞,提醒需察覺兩者的差異,且應透過當代角度重新回應昔日意義。此外,徐文瑞亦指出檔案的建構可藉助當代科技的發達,運用Open Source開放資料庫開放大眾共同建構,每個人只要手邊有相應的材料,便可自行建置到資料庫裡,以網絡空間進行檔案重建或許是當代人更為適合的工作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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